十四
天青色的窗纱上被绘上青竹的影子,无数个“个”字在调皮跃动。窗前,是一张黄花梨书案,案头放着几本线装书,文房四宝列在一边,收拾得纤尘不染。
箫儿坐在书案前,背挺得直直的,展着本《论语》,正大声地诵读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
大声诵读是箫儿的一个习惯。读一遍,不能解,便读十遍,十遍不能解便读二十遍,一直到心中有所觉得为止。故每次下了课,箫儿便回自己的书斋,把今日所学大声念着。
冷不防,有人在后面忽地蒙上了他的眼睛。箫儿微笑一下,镇定地说:“何物魔障,阻我慧眼,还不快快避去!”
“好啊,你这小子,没过几天就长进了,敢呵佛骂祖了,竟敢称你姐姐我是什么魔障!”
“姐姐,我早知是你,快松开吧。”
湄儿愤愤地松开手说:“要不是我有求于你,我非把你这不敬尊长的坏小子吊打三百下,看你的慧眼还识不识人。”
“好了,姐姐,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吗,何必如此兵戎相见?”
“唉。”湄儿叹了声,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你是我的亲弟弟,好弟弟,我怎么会和你兵戎相见呢?不过,姐姐这回真的要与别人兵戎相见了,弟弟你非得帮我不可。”
“怎么了,姐姐,谁又惹上你了?”箫儿认真地说。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薛澈啦!”湄儿气鼓鼓地说。
“他又如何惹了姐姐了?”听见是薛澈,箫儿已经肚里知了个八九分,但他也只得耐着性子听着。
“他惹我的事儿可多了。上次课上评诗,我输了他一次,找他斗诗,我又输了一次,还灌了一肚子黄水,难忍了好几日。这两败之仇,你姐姐我是一定要报的。”说着,湄儿将身后藏着的一叠诗稿“啪”一声甩到书案上,“这是我这几日作的新诗,劳烦弟弟帮愚姐看看,可比得过他否?”
“啊?!”箫儿看见诗稿上那龙飞凤舞的字,头就大了,“好姐姐,饶过我吧,你弟弟才疏学浅的,怎堪评论姐姐的大作,姐姐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就回过头去,重新捧起了书要读。
湄儿却一把抢过了他的书,哀求地说:“哎呀,好弟弟,你整日关在这鸣篁室里鸣啊鸣啊的,不觉得闷得慌吗,整日读些圣贤之言大道理,不觉得憋得慌吗?那么,就帮你姐姐看看诗,帮姐姐雪这孟明之耻嘛!”
箫儿被扰得烦了,只得摆出一番道理:“姐姐,这文无第二,武无第一,战场上的胜负好分,这作诗上的优劣又不是一句两句能讲清楚的。我看姐姐的诗也不一定就不如薛哥哥,只是各人评价不一,说不定下回周先生称赞的便是姐姐了,姐姐何必这么在意,非要拼出个高下不可呢?”
“我开始也是不服的,所以才提了酒罐子去寻他斗诗的嘛。原先是想让他输个心服口服,灌他个烂醉的。可谁知,几场下来,确实他作的要比我的好嘛。比如说写秋风落叶吧,本是让人说烂了的题目,我也只能逐逐俗套,仿着几句‘木叶萧萧下’、‘西风起黄叶落’之类的,可他偏写出了句‘莫怨西风捉黄叶’,你看这‘捉’字用的却是新巧,以往只见过儿童捉黄蝶,东扑西腾的,可这‘西风捉黄叶’,一下子就把那风中黄叶乱舞的情景给说真说绝了,你说妙是不妙?既然如此,姐姐我只好认输,又是有言在先,不可反悔,就只好自己灌自个儿黄水喝。唉,这一仗真是输得丢盔弃甲,脸面全无,若不卧薪尝胆,一雪前耻,我在这园子里可是再无颜面混下去了。弟弟,你竟还不帮我吗?”
湄儿眉飞色舞地说了一大通,说得箫儿的耳朵都发热了,可湄儿还是如此不依不饶地非要他答应不可,左一句好话右一句好话地使劲灌进来,最后,箫儿被缠得实在不行了,只好点了头:“好好好,若姐姐不嫌弟弟见识浅陋,无补于事的话,就请把诗稿留下吧。”
“太好了,弟弟,我就知道你是古道热肠,定不会对姐姐的诗耻坐视不管的。”湄儿兴奋地在箫儿背上使劲锤了一下,但随即,她的眼珠转了转,又起了个念头,“弟弟啊,愚姐还有一事相求。”
“啊,姐姐,你还有什么事啊?”箫儿立即苦下了脸。
“你不要紧张啊,不是什么大事。”湄儿堆上了笑,“就是想请弟弟把这诗稿手抄一份,拿给那薛某人,只说是你作的,向他请教。”
“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给他呀!”箫儿不得不抗议了。
“哎呀,要是他知道这是我写的,耻笑我这败军之将怎么办?好弟弟,你再帮姐姐一次么,姐姐也是想挣回点颜面,才向那薛某人不耻下问的。你知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湄儿又是一番振振有词。
“那你可以让表姊拿给他呀。”箫儿还想找点借口。
“表姊?”湄儿的脸色却倏地变了,“哼,她早成了那薛某人的应声虫了,哪里会帮姐姐打这场翻身仗?她巴不得看见我一败涂地,才好证明那薛某人的才华盖世呢。只有你,我的好弟弟,我知道你是站在我一边的,我不求你求谁去呀?”
又是一阵软磨硬泡后,箫儿只好无奈地耸耸肩:“我这也是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不过,姐姐,就这一次啊,下回可不行了,我可不想被夹在你们这真刀真枪的拼杀之中,我还要读我的书呢。”
“好弟弟,等姐姐战胜了那人,一定犒劳三军,重重赏你,呵呵!”湄儿终于是开怀了,站起来,豪情万丈地笑了起来。
箫儿见湄儿这兴奋的样子,只得摇摇头,叹了口气。
“好了,看你的圣贤书去吧,答应我的事也要速去办妥啊,不然姐姐放不过你。”湄儿把《论语》往箫儿怀里一塞,扮了个鬼脸,便一阵风似地跑走了,惹动那珠帘不安分了好久。
“我这个姐姐……”箫儿似乎想说点什么,“唉!”他不说了,翻动着眼前那一叠腾蛟起凤的诗稿,却发起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