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福清楼是扬州最奢华的酒楼之一,单它便占了小秦淮河的一溜香脂水榭,河房栉比,说不尽的雕梁画栋,金妆银饰,玉帘动时,酒香、菜香、脂香、笑香便如轻绡薄纱,笼满娇河,真真令人沉醉。一宵酒醒,道不清魏晋汉唐,天上人间。
秦复已令人包下了最大的那座河房“醉仙榭”,又请来了小秦淮顶红的八名歌妓,抱着各色乐器,已在珠帘内坐下了。一切完备,秦复便倚在靠墙的一张太师椅上,思忖起来。
这个消息是刚刚从京里可靠的人那里传来的的,正是为此,秦复才匆匆回到扬州。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他,很清楚这个消息的沉甸甸的分量。他敏锐地意识到,一场变局即将来临,他必须在众人觉过来之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为此,他不惜下大血本。因为他知道,家败人穷,还是财源滚滚,便是这一个契机的事了。
侍女送上了一盏六安茶,他喝了几口,心里却是波涛万顷。这件大事的是非成败,他心中还未有个谱,而今日之宴,恐怕就是首战了。
曹丰轻轻进来了,在那猩猩红织锦地毯上走着,竟没一点声响,直至秦复面前,打了个躬,方把秦复惊了惊。“跟猫似的,声儿也没有,把我吓了一跳。”秦复斥一句。
“望老爷赎罪。”曹丰低着头。
“行了,废话少说,马公公到底来了没有?”秦复要紧地问一句。
“正要禀老爷,小的已探清楚了,马公公已经出了府,正往这边来,应是一会就到。”
“好,你继续去门口候着,一得信便告诉我。”秦复摆摆手,曹丰便出去了。
这马堂是万历四十年才接了鲁保的任,干上这扬州盐监,之前他也是扬州税使,与秦复虽有过几次交道,但说不上深交。更要命的是,昨天秦复才知道,一个月前秦筝和马堂的干儿子赵九斗气,被结实打了一顿,气得他直骂这小子不知好歹。因此,今日终于请得马堂出来,秦复须拿出十二分的小心,务必要讨得他的欢心方可。
秦复又坐了会儿,心里终觉不放心,于是便站起来,自己到门口去候着。
原来这醉仙榭不似其他酒楼的雅座那般还要经过大堂,它自有条走廊直接通向门面。秦复掀了几道珠帘出去,见曹丰与几个仆人正垂手站着,他也不多话,只叫曹丰再去前面些的街口候着,自己站在醉仙榭门口企首。
不一会儿后,一顶四人抬的青盖小轿在街口出现,乍看是不起眼的。但秦复已得了消息,这便是马堂的轿子,且远远看见曹丰已在轿前稽首了,秦复一急,也匆匆上去,在尘土中就要下跪,却被旁的一个戴斗笠的人一把抓住,低声附着耳说:“马公公这是微服出行,不必多礼。”
秦复会意了,便也低声对那戴斗笠的人说:“失礼失礼,请随我来。”
原来这马堂先前也极是个爱炫的主,只因当年临清那场民变,几乎要了命去,以后便变得谨小慎微,除非是官家的大场合,他才放开排场,浩浩荡荡地去,一般的私会就只是微服潜行,不敢声张。倒是底下那帮爪牙们,仗了他的名头,气派做得比他还大,马堂知道了也不教训,只闭只眼过了。
这边,秦复已引着他进了醉仙榭的花门,到第二道垂帘,轿夫方把轿子放下,那个戴斗笠的启了轿帘,马堂便出来了。
秦复纳头便拜,口中呼着:“马老祖宗在上,孙儿辈秦复百拜。”
那马堂也不扶他,发皱的青白脸上笑了几声:“秦老爷,快起吧,再拜,咱家是不敢的。”
秦复只得灰灰起身,忙在前打帘,伺候着马堂进了水榭中,待他坐到那张螺钿紫檀玫瑰圆桌旁。一应来人也不肯坐,只在马堂身后叉手立着,唬得秦复也站着,战战兢兢地堆上笑脸。
侍女敬上一只嵌翡翠盘螭金盏,马堂接了,品了一口茶,便放在一边,睥睨了秦复一眼说:“秦老爷,在扬州也多年了,见你却也不多,不知此次请咱家出来,有何贵干啊?”
秦复忙说:“尽知道马老祖宗您负着皇命办差,这两淮大大小小的税务盐务,多少事要等着马老祖宗您一锤定音。也是我胆小,欲来拜见您吧,平日只怕马老祖宗事体多,哪里就敢无事打扰。谁知马老祖宗是个极慈爱的,也不嫌我粗陋愚拙,今日幸得一会,方知道了,以前只是我太多心了不是。”
马堂听了,微微一笑:“人说扬州数得出的大盐商里必定有你秦老爷,只是我福浅,见得少了。今日我也是有幸啊。”
“马老祖宗这话却叫孙儿辈如何是好?扬州城第一个有福的便是您老人家,我们每日只求的能沾上一点半点的,便是造化。来,马老祖宗也辛苦了,孙儿辈备了点薄宴,马老祖宗是在宫里陪万岁享过炮龙烹凤的人,自然也看不上,只稍稍尝点,便是我们的福分。”说着,秦复一招手,一群侍女便端着菜上来,尽是金盘银盏,山珍海味,熠熠地摆了一桌。竹帘也起了,那八名花枝招展的歌妓们款款出来,行了礼,又坐下,弹唱起来。
秦复早探得马堂是北直隶人,以前在宫里时便惯唱乡歌小调,因此,他前几日特特派人寻了师傅教这些歌伎们唱北方小调,数日都娴熟了。而那马堂一见歌妓们弹唱,还以为是昆腔弋腔一属,本不欲听,却闻得是乡音乡曲,倒也舒心听了起来,加之秦复殷勤相劝,也小饮几杯,面色渐渐有些红了。
“难得秦老爷是个细心人啊。想起来,我离家也有五十多年了,这乡音听起来还是那么够味,好啊好啊。”马堂发皱的脸舒缓了许多。
“我也不喜那昆腔拖字带音,颤颤巍巍的,还是这北调听得爽快。”秦复陪着笑说。
“哦,这么说来,秦老爷还是咱家的知音。”
“岂敢岂敢。只是在马老祖宗的德化之下,小的这般粗人也识得什么曲子是好。”
酒喝到这里,马堂才觑见秦复始终不敢入座,只是屈腿站着,他便说:“秦老爷,何不坐下说话?”
“在马老祖宗面前,孙儿辈站着也是不敬了。”
“说哪里话,来,快坐下。”马堂倒是殷勤起来。
秦复还要推辞,那戴斗笠的人上来,一把将他按下,秦复只得谢了恩,挨着椅子边坐下了。
马堂动了几筷,又喝了点酒,冷不防地说:“听人说,前些日子,我那不争气的干儿子赵九得罪了贵府长公子。”
听得这话,秦复又马上跪倒在地:“马老祖宗恕罪,恕罪,是孙儿辈教子无方,致使冲撞了赵大爷,那小子,我一定好好教训,好好教训。”
“哎呀,你何必如此呢,快起来,起来。”马堂给那戴斗笠的一个眼色,他便将秦复扶起,“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都是儿孙辈不懂事,打打闹闹过去便过去了。”
秦复战战兢兢地起来,心中终归是不踏实,见马堂面色倒是自然,他便退到一边,从曹丰手里拿过那张缎面锦帖,恭恭地敬上说:“蒙老祖宗宽宏大量,孙儿辈感激不尽。这点薄礼,算是谢罪之仪,望马老祖宗过目。”
马堂漫漫接了,打开看时,却吓了一跳,原来这是张礼单,头一项便是五万两白银,再往下看,则是苏绢二千匹,湖绸二千匹,蜀锦二千匹,南珠一千颗,狮子国红宝石五百颗,五尺珊瑚一百树,另外还有水晶座屏,玛瑙宝盆,白玉瓶子等等不一而足,看着马堂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监盐这几年,每年上贡的银子也不过十几万两,可这秦复一出手,可就是扬州一年的盐税。他要做什么!马堂警觉起来,把锦帖合了,叫罢了弹唱,让手下的人都出去了,单留下那戴斗笠的。
待都安静了,马堂玩弄着指上那只西域贡的猫儿眼戒指说:“秦老爷,有话就说吧。”
秦复思忖一下,说:“马老祖宗是我扬州的福神,上可通天,这件事也非求马老祖宗不可了。”
“什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是这样。小的前几日听说,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袁大人拟了个《条陈十议》,已由户部的李大人呈上去了,若是宸断准了,这两淮的盐法怕是要大改了。”
秦复小心地说着,一面看着马堂的脸色。
马堂听了,沉吟不语,但是把那黄山云雾喝了几口后,才说:“秦老爷可真是消息灵通啊。这事儿,内中的批红还未下来,这盐法改还是不改,怎么改法,都还未有个准信。”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天机,小的不敢妄断,只是先依靠了马老祖宗您,若要改时,还请马老祖宗慈悲,多怜孙儿辈些个。”
“呵呵,你倒是个敢做的主。但是若是不改,到时我也帮不上你。”马堂把锦帖略推一下。
秦复忙把锦帖推回一点,说:“有马老祖宗仁德护着,孙儿辈还有什么好怕的。这成不成自有天定,孙儿辈只是尽点孝心罢了,马老祖宗还请一定笑纳。”
“既如此,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愿你的这点孝心感动天吧。”
见此,秦复已是满心欢喜:“孙儿辈全仗老祖宗洪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