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梧的心慌了起来,马上打开自己的紫藤箱子,取出一床大红团花锦被,她披上一件外衣,打着灯笼便要出门去。
才打开大门,一阵疾风如脱缰野马般扑涌而来,手里的灯笼还来得及呻吟一声,便断了气。
泠梧只能放下灯笼,单抱着被子,往染月庐而来。
月光早已熄灭了,草木花树在夜色中隐匿,却又被风鼓动起,呼呼地以声响证明自己的存在,在黑夜中乱舞一气。
泠梧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披散的头发因风而起,丝丝地往脸上打,衣衫的大袖也被风灌满。风死劲地推掇着,几乎要将她撂倒了。
幸亏泠梧对着园子熟得很,在夜中,也能辨得出方向,她借着假山、借着长廊,好容易,跌跌撞撞地穿过月洞门,来到了染月庐。
一溜的窗户都熄了灯,泠梧料想,他早已睡下了。
轻轻地推开门,一阵风便随着来,极力要挤进屋里,泠梧敏捷地把住门,进去后,立即把门关上了。
屋里一片漆黑,泠梧凭着感觉向右走,拨开竹帘,走进了扬灵的卧房。
“薛公子?”泠梧轻唤了一声,没有人应答,想是睡熟了。
窗户,还在狂风的撩拨下,扑扑作响。
泠梧摸索到桌边,放下锦被,又去取了腰间的火石,点亮了桌上摆着的一盏莲花座烛台。
烛光不安地颤颤抖动,拉下泠梧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好长好长。
泠梧有些好怕,又有些好笑地回顾着自己披头散发的长影子,心想,若是扬灵现在醒来,恐怕就会因自己的这副模样而惊吓。
可他没有醒来。烛光蹒跚地踱到紫纱帷幔上,又被它止住了。帷幔上起着丝丝的漪纹。他就在里面,熟沉在梦乡中吧。
十三四岁是多梦的季节。泠梧在这个年纪上正是青春浪漫的时候,《牡丹亭》是少女时代的她常在午后的轩窗下吟唱的、在花荫下梦起的。但这都是些陈旧得发黄的梦了,就如同她当年的诗稿般,尘封在过去了。只是偶尔想起,在如今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中点上一朵涟漪,却倏地又平静了。
而他,还可以去梦,自由地、不羁地去梦。他会梦见什么呢?
泠梧坦然又好奇地,掀开了帷幔。
烛光探进头来,分明地将他长长的睫毛上的那滴泪珠映得晶亮。
他哭了!在梦中啜泣不止,泪水阑珊,枕巾上已湿了一片,似一朵忧伤的云。
可怜的孩子,他梦见了怎样的苦痛,使他如此心伤。泠梧的心也仿佛被泪水泡得柔软而苦涩,她取出绣帕,轻轻地,为扬灵拭去那一行泪迹。
那许多个夜晚,她也是与泪水为伴的。白天压抑、神伤、强作欢颜,夜间那如禽兽般的虐待,她只能默默吞咽下,仿佛吞下一杯蚀侵灵魂的毒药。只有在夜阑人静时,在梦中,这体内的毒药才以苦涩的泪水涌出,无声地,向她最爱的父亲倾诉。多少次,她也是这样静静躺着,哭着,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替他拭泪,只有枕边的鼾声如雷,偶尔,一条粗壮的大腿再次压上她柔软的身躯。
不要再这样了,苦难,不要再让这个年轻的孩子来承受。他不要再在梦中哭泣了。我要护着他,扬灵,你是上天送到我身边的,我要保护你。
他的嘴角动了动,似乎在说这什么。接着,他的表情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柔弱,他的眉头皱紧,一层忧郁而倔强的气色盈上了他的面庞。这种表情很熟悉,泠梧因它一怔,却又想不出在何处见过它。
泠梧转了身,取来了大红锦被,轻轻地给扬灵盖上,在被边处又折回压好。
她再看扬灵时,他的脸上仍然是这副神情,只是牙关咬得更紧,仿佛在与什么力量进行着殊死对抗似的。泠梧惊住了,她愈来愈确信自己一定见过它。在何处呢?泠梧在记忆中搜索,无数时间与空间的碎片向她涌来,她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
啊!她想起来了。十六年前,在刑部大牢前,她穿着还没来得及换掉的新嫁衣,等待,黑漆漆的门开了,一头老牛拉着大车,车上一卷破席。
当她战栗地掀开那卷破席时,看到的人的表情正是这样的!
她的头眩晕了。记忆的情景与眼前的景象搅作一团,光怪陆离,接着是雷鸣般的声音在耳边震响,仿佛一支旌旗蔽空、杀气腾腾的百万大军如山般冲击过来,将她扑倒在地,倾轧过去。无数马蹄踏灭了她的最后一点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