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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猗兰劫·九歌 > 第四歌 辛夷 一

第四歌 辛夷 一(2 / 2)

行礼毕了,生员们要去明伦堂接受他这个教授的训话了。林修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明伦堂在孔庙之西,是学子们受教之所。礼毕后,林修先行去了,穿过侧门,便见那一座三开间的端庄堂屋。走进去,只见在“明伦知道”的匾下,悬着《沂水歌咏图》,两边对联道是“知者动仁者静何处非山水,志于道据于德率然是性情”。看了这联,林修倒是点了一下头,心中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生员们都来了,济济一堂,向林修施礼毕,便各各站着了。林修的目光扫在他们脸上,末了,只淡淡一句:“坐吧。”

生员们在各自的书案前坐下了,端正身子,待林修发话。

林修咳了一声说:“我痴长你们几年,妄戴这教授之名,实不敢当。今日本是训话,然而我本鄙陋,腹中也无甚经纬,不敢训导你们。故今日来,只是随意聊聊,你们只管畅所欲言就是了。

听了林修这话,生员中倒起了一些声响,这样的教授训话倒是没听说过的。但很快,声响便平了,生员们还是望着林修,看他有何话说。

“你们也不必拘谨。本来圣人教人,也只顺着各人的性,每每于切身处发挥,若各人都束了性情,我倒没的话说了。也罢,今日你们进了学,也算一桩喜事了。今后将若何,想必也有些想说的,你们便谈谈各自的志向吧。”林修说。

诸生本是预备接受耳提面命来的,忽见教授要他们谈志向,却一时不及,面面相觑了。许久,也无人发言,林修看在眼里,只冷笑一声说:“凡事皆有个意思在,你们窗下想也苦读了几年,也不问问自己读这劳什子书是干什么?”

“先生!”一个瘦脸的学生发言了。

“哦,你有何话说?”林修的神色缓了些。

“晚生杨式淳。适才受先生启发,学生便觉开明了。凡事皆有个意思在,这读书也不光是读书,必有个求。古人云……”那个叫杨式淳的学生清清嗓子说,“古人云: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见这读书,非只是个通文字、识句读之功,还须了得经济之术,权策之变,以备天子之选,真真做得个当时英豪,方不愧了此生。”

“便是如此么?”林修待他说完,哂笑地问。

“便是,如此了。”正为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而自喜的杨式淳,被林修这么一哂,却有些无措了。

林修哼了一声,看着诸生问:“你们还有别的想法么,还是都是这个意思?”

“适才杨兄所言,固有所论,但依晚生看来,却是有偏颇的。”秦箫站了起来,作了个揖说。

“说来听听吧。”林修没好气地说。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之学,为的是明己之性,充己之善;为人之学,则为修己之身,以合人之愿,以适人之用,若如此,则难保不因人而屈己,久而久之,竟不知己心何在。”

林修听了,心中想:“这倒是个明白些道理的人。看他小小年纪,或许是个可造之材。”

还在想间,另一个年长的生员站了起来说:“此独善其身之道,非兼善天下之道。若独善其身,你只需为己而学即可,若欲兼善天下,又怎可只伸一己之意,而不顾他人?在这世上,要纵意驰骋,无所屈曲,终归是妄想,这人情世故也是绕不过去的,怕屈了自己,也只合在乡野隐居,想做出些利国利民的大事来,也是个难。”

林修想:“我半生所忧虑的,也是这番纠结,且看他有什么道理说。”

只见秦箫对那年长生员一拱手说:“兄台所言极是,大学之道,贵在明明德于天下,固非只为一己之养性。然此二者,其实一以贯之。独善其身,兼善天下,都在一个善字上,于其身,善念存之,恶念弃之,于天下,善事行之,善人敬之,恶事禁之,恶人劝之。于是,便能推一己之善及天下之善,又何必非得屈心抑志以为世用呢?此愚弟之见,不知兄台意下如何?”秦箫侃侃而陈。

“哼,这位小兄弟到底年轻,世间事岂都是这么一目了然的?若如此,也便省了许多心了。”另一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生员插进来说,“比如说,你说善人敬之,恶人劝之,而这世上偏有人沾了这两方,那又该如何?”

“不知这位兄台所指何事?”秦箫微微一怔,随即恭敬地说。

“别的不说,小兄弟以为本朝张江陵乃是何许人也?”

一说到张江陵三字,堂上的气氛陡然变了。原来这张江陵便是万历朝前首辅张居正,曾是穆庙托孤重臣,一时气焰熏天,后来又被今上打倒,抄家籍没。此后,上至朝堂,下至乡野,谁还敢提他的名字?而此时这生员冷不防地提出来,着实让人一惊。

那杨式淳先已觉出,惶惶告道:“学堂之上,安可提这恶人之名,朝廷已定下他的罪状,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妨。”林修却是气定神闲地说,“前尘往事,后人评说,就是要究出个孰是孰非来,你们继续论吧。”

秦箫听到张江陵,也不禁蹙了蹙眉。早在他生前,张江陵便已被打倒,许多事他也不甚明了,不敢妄论,只好拱手说:“恕晚生孤陋,还请兄台指教。”

那生员翘翘胡子,当仁不让地说:“毕竟年轻,连这当时烜赫一时的大人物也不知道。张江陵秉国十余年,去弊政,易税法,达政令,充仓储,于国于民皆有大功,可谓治世之材也。然而……”那生员话锋一转,“他父死不守丧,夺情不归,又廷杖谏官,以塞天下之口,威势烈烈,以慑人主之心。如此一人,不知这位贤弟以为是善是恶,是该抑还是该扬呢?”

箫儿听了,思忖一会,才说:“人是一人,然行为有善有恶,善行嘉之,恶行黜之。”

“说得轻巧。就说这张江陵父死之时,若守丧离位则变法之计不成,若夺情则人伦之纲废弃,这左也一善恶,右也一善恶,如何定夺?”

“这……”箫儿也语塞了,一时不知如何道理,愣在了那里,其他人听了,也都皱了眉,堂上顿时寂静下来。

林修是过来人,张江陵那事时,他也是血气方刚,当时圣意定下了罪,全天下便都说他的罪,偏林修觉得张江陵虽私德有亏,毕竟还是个治世之臣,断不能同秦桧严嵩之流相提并论,便写了篇时论,但被学里先生看到,便撕个粉碎,还严厉告诫他,这钦定的罪臣,纵有千般功劳,他就是十恶不赦,为他辩护,除非是不要脑袋了。当时他颇为愤愤不平,没想到三十多年后,自己做上先生了,学生们首先究的正是这一番是非,所论的恰恰是一个最难解的结,故林修对这些学生刮目相看起来。只是论到此处,竟无人能对下去,林修便问:“世上的善恶常混混,人居其间,难辨是非,就张江陵之处境,你们看该如何做方是得宜?”

“先生,依学生看来,张江陵的处境,于理上好说,于情上难解。”许久不说话的扬灵终于站起来说。

“唔,说来听听,何为理,何为情?”

“理者,万物之序,世上之人,各有各的理。张江陵为我大明首辅,弼佐之臣,自当以生民社稷为第一要理,当此国家大计成败之机,怎可一身独去,使变法之功东流。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担社稷之责,负万民之重,变孝为忠,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情者,万物之心。父母生子之身,长子之体,教子以诗书,明子以仁义,父母之恩,恩齐如天。父死不守丧,纵有千万理由,于此赤子之心上,万万过不去。虽不能扶柩守灵,但守孝之心却是自然而发,真真切切,于庙堂之下,万机之余,未尝不心戚戚而泪下,如此才算心孝。因此,张江陵夺情不去,理也,但若夺情而不心孝,则何异于无人情之禽兽。人处世间,要依担负之理,更要顺自然之情,学生鄙陋,只能理解至此处。”

这一番情理之论,却甚是明白亲切,林修听了,嗟叹道:“你所言甚是啊。你能想到这地步,也是诚心的,还敢问尊姓大名。”

“不敢,晚生姓薛名澈,字扬灵。”扬灵恭敬地说。

“扬灵?扬己精诚,只是大江茫茫,扬灵未极,何其难哉。”林修暗自想着,不觉有些出神。

“先生,刚才这一番,孰是孰非,还请先生明示道理。”那翘胡子生员却对着林修拱手请教,打断了林修的思绪。林修回过神来,堂下满是期待的眼睛,突然间,他有一种感动,他端肃了颜色说:“今日之论,诸位都各抒己见,究道明义。诸位既读圣贤书,便要以大道为己任,修身也好,安万民平天下也好,要紧的是中心明澈,俯仰不愧,这才是读书求学的大道理。”说到这里,林修顿了顿说,“唉,我老了,虚度大半生,也无用了,尔等正是年少之时,不可不勉励啊!”

诸生听言,不免有些动容,故也对这位林先生敬重起来,齐齐地行礼说:“谢先生训导,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当那一张张年轻的脸抬起,林修忽然明白了,他来对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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