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扬灵到了原心堂前。
那一簇小松,经了一冬的风霜,却仍是鲜绿,浅浅地映在茜纱窗上。哦,春又来了,转瞬,已是隔年了。
昔年的黄叶,早已呜咽在地下,再难寻觅。而昔年的人,今朝又是如何模样?
命运竟是这样弄人的。
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多少次,他独自在庭中吹箫,却再无西风来撩动衣襟。有时会梦见,点点滴滴,如檐下的雨珠似的往事,撞在石阶上,击得粉碎。她如烟散去了,轻薄得如一声低呵,连别离的话语都不曾诉过,却擦肩而过,奔走向各自的天涯路。
他在想象,在一片炫目的红中,她离他远去,消失在莽原的尽头。
而上天,却奇迹般地让她回来了,却是,却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
黑幽幽的夜,似鬼魅的绸裙,一掀面纱,獠牙毕露。啊,那一夜,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是花落春残,竟是物是人非!
她受了许多的苦!他知道,尽管只是在只言片语中听得,但他知道。他的心流出血来,他的血化成了泪。他多么希望能立即见着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于是,他匆匆来了,可到了门口,她就在里面了,一冬的隔绝与思念,就是这么一墙之隔了。但他为何,却踟蹰起来。
“扬灵,我们进去么,旋漪姐姐,就在里面。”湄儿轻轻在他身旁说。
他低下了头,看着那一阶阶白石,眼神空洞起来。伫立了一会儿,他才说:“进去吧。”
推开了门,一旁的青萝站起身来迎了,说:“小姐和薛公子来了,夫人和表小姐在里面,表小姐已经梳洗过了,夫人在和她说话呢。”
“辛苦了,青萝,那我们进去罢。”湄儿穿过月形盘格花门,又撩起了暖帘,泠梧正坐在一张绣墩上,冲着床里呢,见有声响,才站起来,穿过身,见了他们说:“你们来了”,又回头对床里说:“旋儿,你妹妹和薛公子来看你来了。”
湄儿紧走几步上去,只见旋漪躺在床上,穿一件宽大的松江棉睡衣,一床丝被拉至胸前。她的眼神恍惚,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怔怔的,不知在看什么。
“姐姐,我来看你了。”湄儿过来坐在床边,拉着她闲放着的手,“好久不见,想死妹妹我了。我们去年不早就说好,今年春天去保障河划船的么,等过几日桃花开了,我们便去吧。”
这话如风拂过,却没有激起她眸子中的一丝漪纹。她木木的,一动也不动。
“妹妹这几日新练了一套剑法,要不舞给姐姐看看?”湄儿比划着说。
依旧,纹丝不动。
泠梧凑过来说:“她这几日神情还未大好,早上我又和她说了一番话,想是累了。”
湄儿顿了一顿,再笑了起来,明明地对着她的眼睛说:“姐姐不理我罢,那好,你看,我把你的柳絮因风给你带过来了。”说着,便站起来,拉过身后的扬灵,把他推上前去。
扬灵正恍恍的,被她这么一推,歪了几步,一定睛,正正地对着的,是旋漪那双似烟中愁月般的眼睛。
他愣住了。
其中,分明是他的影子,熠熠地、闪动。
她也看见了,那潭春水中,她的影子。
光,透过张启的轩窗,柔步走来,依在紫幔帏上,似一瀑藤萝,奔泻而下,冲撞入影绿的心潭中,却倏地默默无声了。
唯有氤氲升起的心语,一句一句,在眼中意会。
“啊!”她的目光倏然阴了,尖叫一声,一把扯过丝被,覆过头顶。
“怎么了,旋儿,不要怕,这里没有外人,这是扬灵啊,不要怕,旋儿。”泠梧忙过来安慰着她,好一会儿,她才安静了下来,慢慢地把被子放了下来。
却是一双泪眼,悲情淋漓,潸潸而下。
扬灵的心也湿了。
“不要哭,旋儿,好好的见面,哭什么呢?”泠梧掂起绣帕,轻拭着旋漪的泪水。
扬灵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两把小团扇来。
旋儿的眼睛霎时亮了,紧紧地盯着那团扇。白素为面,细竹为边,只是中间,巧巧地嵌着一片桐叶,叶上还隐隐有字迹。
“这是我后来做的。你不是说要诗叶扇吗,我便削了竹片,去要了两片绢,做了两柄,只是,粗糙了点。”扬灵絮絮说着,把团扇展在旋漪面前。
旋漪按着诗叶扇的字,竟读出声来了:“一片叶结一句情,絮语无数落满庭。秋色稍拟箫色里,悄悄谁至牡丹亭。”
扬灵接着读另一首:“小庭独立看花人,一箫秋来叶纷纷。西风可是知情者,稍携愁意过庑门。”
她的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点浅笑。
“哈,如此风雅之事,我却无缘会得,可惜可惜。”湄儿笑着插进来说。
“今日见了,也便不为憾了。这雅事,比那前朝的红叶诗还要有趣呢。”泠梧也笑了。笑后,她微微地觉出了什么,看了看扬灵,只见他深深地看着旋漪,柔情似水。
有一丝痛,在心底,但很快,又被她利索地抹去,笑说:“见了扬灵,今日的春也明媚了,就依湄儿说的,我们改日划舟去,带上行厨,就在船上游玩整日,可不是好?”
“那是大好的,到那日,姐姐和薛哥哥少不得又要作诗,这时没有了桐叶,何不就写在桃叶上。”湄儿拊掌道。
“写在桃叶上可使得?”泠梧转身笑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