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扬灵出了原心堂,走在柳荫□□间。
一晚的风雨,落了几多残红衰绿,但也一洗花园的暑气,显得更明净可人了。几声清脆的鸟声,惊破绿叶上的露珠,一滴垂下来,轻柔地打在扬灵头上。
扬灵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一夜的疲惫也稍稍缓解了。她总算是无恙了。昨夜,当他被一声惊呼所惊醒,起身却看见泠梧倒在自己床边时,简直是吓坏了。她竟对他那么好,冒着风寒来为他送棉被,而自己不过是,不过是,扬灵也不明白自己在府中算是什么人。但她从未低看他,从未嫌他贫弱无依,总是如母亲般待他。而见泠梧晕厥后,他是多么心焦。他跑出去,好歹找到了青萝。他扶着夫人,送她回去。他看着她苍白的脸急得直掉眼泪。他看着青萝请来钱大夫。他守在她的窗外,不停地祈求着,就像小时候,母亲带他去庙里向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祷告那样,他求着冥冥中的神明,让她平安,让她平安,为此,自己再多受些苦厄也无妨。他便那样站着,直到风停雨息,直到看到她的平安,并且,直到那个好消息的到来:她要帮他寻姐姐!
他看到了希望。在无数日的孤独无依、漂泊无定后,天空中扯开了一丝明亮。她会有办法的,他相信,她会有办法的。姊姊有救了,那不知沦落在何方的姊姊,便会有救了。
但是,一丝阴暗的念头飘过,都那么多天了,姊姊不会……不,他断然掐灭了这个念头。她不会有事的,她就在我身边,就在某个角落里,只是我不知,寻不见罢了。她在等我,她在唤我,我日夜都能听见她的呼唤,却寻不见她的踪影,但我相信,那个呼唤近了,近了……
扬灵热切地想着,却不知择了哪条岔道,进了一片细竹林。这是他未来过的。他应该回染月庐,可是,一时竟不知路了。他有些窘地搔搔后脑,看看四周,却又没有人可以指点一下。
绿竹沙沙,间或着流水潺潺,如古琴上流出的清曲。这倒提醒了他。染月庐前面便有流水,若沿着溪流走,或许可以走到。他便拨开细竹,向那流水声处走去。
潺潺水声中却突然夹进了几个顿挫的音符,那是哗哗的戏水声,如清曲中掺着一段乱弹,但几拨过后,却又平静了,水还是水,竹还是竹,风还是风。
扬灵有些好奇,那陡然拨起,又戛然而止的戏水声,却是谁的拨弄?谁在这绿竹深处,清水溪边,却是独自一人?
当最后一片竹的绿影被撩开后,扬灵见到了她。
她背身坐着,一头秀发未曾梳起,垂垂地泻着,只在发梢处,用绿丝带系了一个结,她身着一件碧绿挑花的短衫,下系着青色百褶襦裙,和这绿竹清水倒是想称。她的双脚插在水中,一双天足才穿的丝履胡乱地踢在一边。她双手托着头,静静地,眼神似乎专注于水中的某一块石子似的,任凭水面幻化出无数道漪纹,又无奈地逝去。
她是谁?扬灵在想。她独自坐着,她在想什么?
突然,两只雀鸟从绿竹中窜出来,嬉戏着飞去,激起一阵欢啼,惹得扬灵去看,
可是,扬灵还没回过神来,却冷不防被泼了一身的水。他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只见那少女站在水中,叉着腰,竖着眉说:“是谁在背后鬼鬼祟祟?”
现在,他们俩才看清了对方,脸上拂过一丝惊讶,也多了一份缓和。
“你,为何悄悄过来,一声也不出,在背后偷看!”
“我……”扬灵的脸先红了,“小姐,我没有偷看的意思,我只是迷了路,想顺着水流寻回去。”
少女直盯着他,仿佛要窥到他的心似的。看了一会,她“哼”了一声,走出水来,提上鞋,便光着脚,吧嗒吧嗒地去了。
留着扬灵在原地,怔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再自己寻路回去。
那少女沿着水流走了一段,直到溪流停住了,碧水汇成一个小潭,潭里是层层叠叠的荷叶,滚着珍珠般的露珠,荷花半已谢去,几只饱满的莲蓬间或簇出。
小潭旁是一座精巧的二层临水阁楼,它一半在岸上,另一半由伫于水中的支柱撑着,凌于水波之上。飞檐推山而上,如一只欲飞的仙鹤,绮窗几扇,镂刻着云纹团团蒸腾。水阁后还突出一个小小水上平台,由栏杆围着,出口处还系着一叶小舟,漾漾地在莲叶间浮着。这便是秦府小姐秦湄的闺阁。
湄儿推开那扇镂空六出梅花纹的木门,走了进去。“在水轩”的隶字牌匾赫然于堂额上。一层外厅里摆着几个多格博古架,商彝周鼎,唐彩宋瓷历历列着。湄儿踏着楼梯,径自上了二楼。
二楼是卧室,布置却很简单。一张书案、一张三足圆几,两只圆凳、一个高面盆架、一座五抹门圆脚柜、一架罩门架子床,一应的素色,朴实无华,更绝少脂粉气,寻常人见了,决不会想到这是富家千金的闺房。
湄儿进了屋,将提着的丝履往地上一扔,便走到架子床前,扯开青帐,放松地一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怎么了,赤脚仙姑,连鞋都不曾穿得,便回来了?”书案边坐着另一位少女,着白绢短衫,外罩梅红半臂,曳着白绢朱缘的襦裙。她有一张清秀的脸,蛾眉星眼,鼻子细长而端正,嘴角微翘,似总是带着笑,一对明珠耳环在双颊边闪动,一头长发在一侧拢成一个花髻,戴一支嵌芙蓉石的蝴蝶簪。此刻,她正悬着皓腕,临着柳公权的字帖。这便是湄儿的表姊夏旋漪。
“哎呀,别提了,我在水边好好坐着,谁知道闯出个莽撞小子,让我的意兴全无,只好回来了。”湄儿抱怨道。
“我们府上还会有哪个莽撞小子敢冲撞秦大小姐,这些小厮太不像话了,改日需教训教训方可。”旋漪掩着笑说。
“他可不是我们府上的,要不然怎么会如此冒失。”
“莫非……”旋漪停下了笔,起了身,轻轻走过来了,“是那位柳絮因风?”
“你见过他了?”湄儿腾地坐了起来。
“我哪会有幸遇见他。从昨晚到今晨,我是一步也没出过在水轩。为了陪妹妹你,连姑妈摆的宴席都无福消受了。”旋漪装出一副埋怨的样子。
“那你怎会知道是他的?”
“你姐姐我不出茅庐而知天下事啊。”旋漪卖着关子,随后,又坐在湄儿身边,咬着耳朵说:“昨晚,青萝和朝岚两个小丫头嚼舌根子,说姑妈在门口拾了个顶标致的小后生,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
“你莫听丫头们胡说。”湄儿板下了脸。
“我又岂会和丫头们一种见识。姑妈是个慈心的菩萨,收留那后生也是善举。听说他很是可怜,饿得都晕倒了,若不是姑妈仁慈,恐怕早就成了这太平世道的野有饿殍了。如何,他今天儿又活蹦乱跳了,居然来惹秦大小姐了?”
湄儿站了起来,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他嘛,也没怎么惹我,只是母亲为何平白收留他在府中,惹人闲话。”
旋漪跟着过来,用手把住湄儿的肩:“呦呦呦,历来特立独行的秦大小姐什么时候顾过什么闲人闲话,瞻前顾后可不是你的性子啊。”
“哎呀,你不明白的。”湄儿挣脱了旋漪,来到书案前,胡乱翻看那一本字帖。
可是旋漪仍然不依不饶地凑上来:“你见过他,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说与姊姊听听嘛。”
“他呀,就那样,有点土,有点野。有兴致,自己去看嘛。”湄儿作随意地说。
“你竟是对姊姊这般守口如瓶啊。”旋漪嘟起了嘴。
“我确实,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那样一个人,与常人无甚两样,没有缺鼻子少眼的,姊姊要逼我说什么呀?”湄儿无奈地辩解道。
“那你,为何昨日见了他一面,就连晚宴都不去了。你不是为避他还是为什么?若他只是个常人,你何必如此在意!”旋漪反诘道。
湄儿忽然瞪大了眼看着旋漪,足足有好一会,似在看什么,想什么,却不说一句话。
旋漪因她忽然的眼神而疑惑了:“你这样看着我作甚么?”
湄儿也没有回答,随后垂下目,径自走到墙边,取下了那把龙泉剑,默不作声地便要出门。
“你,为何如此对我!”反应过来地旋漪又气又急,对着湄儿的背影嚷道。
“没什么,我去练会剑。”湄儿停了停,淡淡地抛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