槅扇把松影送过来了,泠梧抬眼,却不防日头在松间一颤,闪得目眩。她撇过脸,紫檀鹤足高案上,那一盏龙泉青瓷鱼耳炉里的香快燃尽了,只一团愁,在微微呵息。哦,青春,多美好,只恨太短暂了,那无忧无虑的时光能有几何?终会到尽头的。湄儿如今这般无拘无束,再过两年呢?嫁人,生子,在何姓何氏的深宅大院里困守一生,如我这般?
她开始理解自己的女儿了。但是,女人家的命运,能抗得了吗?她不由得想起旋漪,那曾经如春花般美好的少女,如今,春弱了,残红谢了,清冷的石阶听着那寂寞的点雨。
痛,灼烧在心里,熄灭不了,在灰烬中,依然呜咽。
旋漪有那样一个父亲,而湄儿的父亲呢?他!泠梧皱起眉来,一股难以压抑的厌恶感在喉间涌动。他会怎样对待我的女儿?他不会懂她,不会听她。他是个生意人,儿女情长只有折合成银两才会令他在意。若湄儿的婚事落在他手里……
泠梧觉得面颊冰凉起来,似有秋霜无情浸过。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堂上踱着。里间,传来哗哗水声,似山间小溪般活泼有力。我的女儿!母性的本能漾在她苍白的脸上。
“母亲必会让你幸福的,让你幸福。”她喃喃道,声音却不禁哽咽起来。
十七年前,在那南京刑部的天牢里,当一抹月光映在他脸上,在那一道道伤疤处颠簸时,她确信自己听到了,相似的话。
“母亲,你怎么了?”一道亮色驱散了阴云,湄儿不知何时出来了。只见她穿了一件青葱色交领短衫,下面是深绿色绣金花百褶襦裙,踏着锦鞋,整个人却是焕然一新。
“哦,你出来了,好,好啊。”泠梧忙抹一下眼角,讪讪地说。
“母亲,你,哭了吗?”湄儿见到母亲眼角的那一闪。
“没,没有,只是刚才被阳光刺了一下。夏日快来了,也要把竹帘子装上了。”泠梧故作轻松地说。
“也是。”湄儿回头看一下,厅堂朝着日光,“那母亲我们就不要在这厅里坐着了,去里厅吧,那里倒也凉爽些。”湄儿信以为真了,便拉着泠梧进了里面的小厅。
这小厅是背阴的,几道槅扇隔出,只窗外映进一片绿影来,细细铺在一丈见方的地上,把那莲花砖都染得鲜明了。厅内只一张小案,两张木杌,靠窗的高脚花架上一盆兰草,但侧壁上却兀兀悬着一幅《高士寒山独坐图》。
“就是这里最好。”湄儿过去,先把窗开了,让那绿意再流些进来,回身踞坐了一张小杌,说,“母亲屋里辟出这一间小小屋子,别人不知如何,可我却是喜欢。”
“你喜欢,就常来这儿坐坐,陪我聊聊天。”泠梧淡淡笑着。
“母亲知道我喜欢这里什么吗?简单。这小屋子里只有这一案二杌,一盆兰,简单。坐在这儿,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你外公家,原就有这样一间小屋,也是一丈见方,一案二杌,一盆兰。你外公也常在里面独坐着。”泠梧回忆道。
“原来外公爱这样的简单小屋子,怪不得母亲也要单独辟出这一间呢。只是……”湄儿指着那幅画说,“这屋子小,墙上挂这幅画,却显得有些不协调了。母亲若喜欢,何不挂在外厅?”
“这幅画……”说到画,泠梧却似心触着了,她忍住了,说,“外厅自有别的画可挂,这幅画是独坐图,本不宜放在热闹的地方的。”
“也是。”湄儿听了,点点头,目光却不由得落在那画上:一片干墨抖擞出萧索中的寒山,筋骨嶙峋,一片飞岩上,一位身着素衣的高士独自坐着,目光悠然。留白处一行草款是“寒山独坐图,万历二十年冬澄水”,下面是一方小小篆印。
澄水是外公的号,湄儿知道。于是,她不多话了,转而朝向那盆兰草,拿起瓷瓶,给它浇些水。
泠梧看着那盆郁郁葱葱的兰草,若有所思。
湄儿一边浇着水,一边忽想到了立学社的事,就说:“母亲,正有事要与你说呢。”
“唔,何事?”泠梧才从悠远的思绪中回过来。
“我们打算立一个学社呢,林先生主持,我负责这筹备的事。”湄儿扭过头来,兴奋地说。
“学社?”泠梧不解道。
“是啊。府学里终归讲学不自由,又来了什么提学大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连林先生都被他罚俸了,弟弟还被他罚到庖间去了。哼,既如此,我们干脆自组一个社,定期开社讲学,岂不自在?”
“这……”泠梧听了,迟疑起来,“定是你这丫头出头太甚,得罪了提学,又连累了林先生。若再立社,你又不知要掀起多大风浪,终不太好。”
“有理的事为什么憋着?我这不是爱出头。都是那提学死硬得像块棺材板,只会吹胡子瞪眼。我们不理他,自己开社就好。”湄儿不服气地说。
“你这个孩子啊,总是性子太直了。总有一天,会捅出什么大事。”泠梧担心起来。
“能捅出大事的,也便能顶得大事。我偏要把这社办起来,母亲,你可要相信我。”湄儿自信地说。
“你在府学这么久,有人识出你的身份了吗?”泠梧要紧地问一句。
“我们都称兄道弟的,谁也没有看出来。呵呵,这叫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母亲,你只管放心好了。”见泠梧不语,湄儿又加了一句,“就算你不信我,你总该信那锦衣卫弟弟吧,他这么会糊弄的,也会替我掩着的。”
“只是你凡事低调些,求学便求学,别总揽个领事的担子。若真有了事,查下来,识出你是女儿,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能有什么事,是女儿就是女儿。男儿能做的事,女儿为何不能做?”湄儿一听到这女儿女儿的事,犟脾气就上来了。
“若知道你是女儿,做姑娘时便这般锋芒,哪家公子敢娶你?”
“哼,这般没见识的人我还看不上他呢。不娶就不娶,何必装什么贤良淑德的,去迎合那种人。”湄儿冷笑道。
“你这孩子,唉……”泠梧叹了口气,心里却不知是欣赏还是担心。她看着湄儿卓尔不群的模样,暗想,“若是个男儿,倒是个真性情丈夫。可你又偏偏是个女儿。唉,何处有那有见识的公子,来知你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