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风，杂着桂香，绪绪走来，把纤长的手指绕在琴弦上，一拨，又倏地变了脸色，走开了。

一曲还未尽，泠梧只得罢了琴，任琴的余音，低咽。

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裳，轻移几步，那八幅湘水素裙涟漪波动。

她走至亭柱边，斜倚着。

她轻叹一声，叹息升起，结成一朵花。

亭边，是一株梧桐，闪着鲜亮的绿叶，似千句绮诗。

隐伤与哀情是不会写在上面的。

唔，为何，为何如此呢？

昨日的事，弃也弃不去。

她早把秦录叫来细细问过了，扬灵如何悲恸长跪，如何冲撞赵九，如何偶遇秦筝，还有，便是她亲眼看见的，如何酩酊大醉。

她实在不喜看见他醉的样子，那般颓唐，那般萧索，似变了个人，满盈盈的是无奈的忧郁。

而他为何放纵大醉呢？他心里还有多少苦涩的角落是她所不知的呢？

一片过早黄透的梧桐叶，不知何时，在秋风的轻呵中撒手垂下，落在地上，簌然有声。

泠梧低下身，拾起那片叶子，把玩着。

“莫怨西风捉黄叶，只是无处写秋心。这是他的诗么？”

即便到了秋叶纷飞的日子，又有多少秋心可以一一叙写呢？

令她担忧的还是另一层意思。

他竟是如此地恨赵九。据秦录说，他见了赵九便要与他拼命，拦也拦不住。

这便是他夜梦中咬牙切齿的原因么？这便是那个令他恨入骨髓的人么？

但没有人比泠梧更清楚，抱定这种恨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们竟是如此相像的，连仇恨都是相像的。

哦，他们，他们，莫非……

而她失去了一个，她不想失去另一个，另一个如此年轻，如此率真的他。

因我要护着他的！

她回到了琴边，重新盘腿坐下，调了调弦。

她想着他的姿势。

他在青溪边，在云山上，一袭素衣，飘然绝世，盘坐于玉竹席上，对着宋琴“澄水”，心如明空。

他一拨，一抚，一勾，一按，琴音如泓泉，清澈透亮，一意淌出，流泻云间。

或明朗，或涩绝，或畅快，或顿挫，琴弦颠颤，琴音起伏，他秀目轻拢，清须微拂，素袂流云，青衿临风。

六岁的她，便时常痴痴地在一旁，看他抚琴，任风起云泻，任琴音如水，载起她，乘波而去，一漾清辉。

他是神！

泠梧拢上了眼，让记忆领着她的手，去一拨、一抚、一勾、一按，让琴音再次流出，载动她，浮去，浮去。

这是《猗兰操》，他生前最爱的曲子，他是怎么对她说的？《猗兰操》，孔子所作。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乃止车援琴鼓之。

他是怎样凝眉低唱的？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日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当时的她听不懂，甚至觉得此曲艰涩，不及他曲的明快动人。她甚至要求他不要弹这首又长又涩的曲子，换一首《平沙落雁》或《山居吟》。而他又是怎样微笑地告诉她，此非耳得之曲，此乃心得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