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是谁好大胆子,在园子里点火!”一声厉呼如闪电般,击在扬灵那沉郁的心情上,他的手一抖,手中的悼词掉入火中。兴奋的火一下子抱住了它,热烈地噬咬着上面的墨字。
火,还没来得及读遍上面的每一个字,一桶水便倾泻而下,一下子扼杀了火的欢腾,水滴混着纸灰,溅上了扬灵的白衣衫。
扬灵扬起那双疲惫而浮肿的眼睛,小厮秦录正提着个水桶站在他面前。
立即,那个严厉的声音又激起了:“若不是我恰巧经过,你要捅出多大篓子啊。”管家婆凌霄扭着她那略显发福的身子赶过来了,“这园子里是不能随便点火的,明白吗?你在这里乱烧些什么东西!”
扬灵低下了头,看着那烧了一半又被水冲烂的悼词,泪珠子竟然就掉了下来。
看了看地上的残纸,凌霄明白了:“你若要祭啊拜啊,大可上山上坟地里去,为何在园子里烧纸,若是着了火,可怎么得了。小孩子家,不懂规矩,这里可不比乡下,胡来不得。”
扬灵咬了咬嘴唇,依旧沉默不语。凌霄数落了几句,见他无反应,也愈发怒了,嘴里嘀咕着,着秦录把地上打扫干净,提着那只空桶,悻悻地依旧往花园里去了。
凌霄走后一阵,扬灵才有了反应。他望着干净的地面,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袭压下来。他缓缓地蹲下身,抱着膝,呜呜地哭了起来。
今日是泓儿下葬后的第七日,早上,扬灵含泪作了篇悼词,又裁了些纸钱,悄悄来到园子里,想烧与她。想不到,竟……
几只鸟雀追逐着嬉闹而去,惊破了林子的静谧。扬灵抬起眼,看着那几个黑色的活泼的身影消失在林中。它们是自由的,爱笑爱闹,悉听尊便,而自己呢,寄人篱下,动静都要看人脸色,他在这里算是什么呢?
他们是没有错的。这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地盘,这里有他们的规矩。他只是靠着他们的一念慈悲而在此寄食的可怜虫,他有什么资格肆意妄为呢?
扬灵站了起来,睥睨着这花木繁茂的园林。他是不属于这里的,没有必要属于这里,纵然他在此可以暂时衣食无忧,但是,我薛澈可是为衣食而低眉顺眼的人!
扬灵愤然地一甩手,大步地走开了。穿过□□柳堤,穿过这扰人的景色,回到了染月庐。他推开门进去,进了卧室,他原先还想收拾点什么,但转念一想,冷笑一下,这一切都是他们的,他还有什么可收拾的。
他欠下了他们许多,这他知道。但是,他如今以何来偿还这许多日的恩情债呢?
他走到那张雕漆八步床边,掀开床头的锦被,挪开枕头,底下是一个小荷包,他打开小包,取出里面的一枚嵌珍珠银戒。
银戒闪着锃亮的光,显然是长期为人所佩戴的。扬灵转动着它,小心地拭着,不让一点尘埃落在上面。
这枚银戒是轻岫在推扬灵出门的那一刹塞给他的。她的所有积蓄都因扬灵而耗尽了,最后还把她随身戴的银戒给了扬灵。“她是怕我身无分文在外难以生存啊。她如此待我,而我又是如何对她的呢?嫌弃她,一次次刺伤她的心。
这银戒,在扬灵最潦倒、最饥饿、最命悬一线的时候,都没有失掉。扬灵一直贴身带着它,哪怕饿得头脑发涨,也不会当掉它去换馒头的。“因为我有一天必要还给她的。”扬灵这样想。
可今天,怕是留不住了。
扬灵再次抚摸着它,柔柔地抚摸着它,然后一狠心,将它放回小包里,带着它,出了屋。
他去原心堂,不见泠梧,他又去啭鹂斋,还是不见她。幸得遇见了青萝才知道,夫人独自在澹台鸣琴。
澹台在园子后的一座僻静小丘上,层层叠叠的太湖石嶙嶙垒起,间有几簇兰草缀点其间。小丘上,是一顶圆亭,亭中置一把桐琴,泠梧坐在席上,手指停在弦上,若有所思。
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残酷了。泠梧一想起那天哭得几乎晕厥的扬灵,便觉一阵揪心。他哭得那么凄惨,哭到虚弱,哭到只有无声的呜咽,他才十四岁,为什么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要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眼前呢?他如何承受得住呢?
泠梧后悔了,那日差官来时,她便应该早点问清楚,她应该跟他去,她应该早先一步知道结果,她应该用最不伤害他的方式让他知道真相,如果这样,对他来说,打击会不会不会如此突如其来,如此震击天灵?
那日晚上,她一步也没敢离开他,听着他的啜泣,听着他用含糊的声音自言自语,她把他抱在怀里,任他的泪水沾湿自己的衣裳,直到他无力了,迷糊睡去,可在梦里,泪水依旧不止。
她替他拭去颊上的泪,可是自己却不禁泪潸潸了。
她知道他的痛苦,她知道。每一丝,每一缕,她都知道。十六年过去了,那种痛苦依然鲜活,仿佛一道不断被撕开的伤口,依旧在淌血。
手指在弦上动了下,一丝忧郁,袅袅飘出,又如烟散去。
她该去看他了。今天是第七日,照例,这是一个重要的祭日。今日,他定会格外伤心。
她罢了琴,正欲起身。一个身影,却已立于她的面前。
她一抬眼,脸上显出的是惊诧:“扬灵,你怎么来了?”
他依旧憔悴,面颊削了些,抹不去的泪痕写在脸上,穿着一身白布衣。而更让泠梧惊诧的是,他的眼中,除了绵绵的悲痛外,还多了份傲气与决绝。
见了泠梧,扬灵深深地作了个揖,没有说话。
泠梧感到这个少年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举动,“扬灵,你究竟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