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过了十余日,夏家来人,说先生对了八字,道是大好,于是夏昭意便允下了亲事,泠梧听了,稍为慰意,想来成全了这一对痴情儿女也是佳事,于是便安排下去,备彩礼,妆新房,但又不便让秦复知道,只派了秦策带几个可靠僮仆去城西新租的房子里张罗。那房子泠梧也去过,三合小院,种一树梨花,春来都发了,倒也是淡雅幽静,泠梧满意了,夏家过人来看了,也没的话说。
这天早上,旋漪醒来了,觉得神情还好,便自己起来了。
松影映绿了茜纱,真是明丽,惹得旋漪也羡,趿上了绣鞋,便去窗边,一推开,见园子里的桃花也一树树放了,如锦似绣,纤薄的花朵都笑了,巧笑倩兮,正应了六朝诗中那首“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又是春来了。扑面春气,缭眼春景,旋漪看得痴了。好多久困在屋中,竟不知外面的灿烂如许了。
多少次春回,她倚在窗前笑看,听鸟儿的欢闹,吟着那些绮丽如锦的诗句,想着梦般的心事。往日如花瓣,粉嫩轻薄,却经不得风吹,一宵风雨后,都落了,只是满地春残。
她的心渗出血来,血染上枝头,依旧红艳,但是,已不一样了。那一晚的噩梦后,她的生命便被撕碎了,所有梦皆已毁灭,只剩一堆灰烬,死气沉沉。
她不愿去想,不愿去想,那个月光熄灭的夜晚。她沉入深潭,浑身泥淖,伸手挣扎,却依旧被拖着,越陷越深,泥上来,蒙住嘴,蒙住鼻子,蒙住眼睛,她窒息,她被扼杀,她要死了。
那是怎样的痛,每一次都彻入五脏六腑,刺入骨髓,掐灭灵魂。她无力挣脱,黑色的山在她上面,吐出淌血的舌头,舔舐着她,把她的每一寸知觉都吸噬。
许久了,她走不出那片阴影,那片阴影覆压着她,夺走她的灵魂,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行尸走肉,全然无了精神,她不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把一片时光击碎,扔在了里面。
几只雀儿厮打,喳喳声如一片碎花飘下,她看着那雀儿,它们那么欢喜,那么无忧无虑,仿佛世界是一片纯净无垢的欢喜天地。哦,可是在她看来,早非如此了。她的心枯萎了,凋谢了,零落成泥,死寂在土中。
那日他来了。
他还是那般,清朗如春日之阳。多么美好啊!离开他的日子,她是那么思念他。那个梦如断如续,她的心始终不渝。但是,她只能在梦里见他,望着他的脸,相看不厌,无涉沧桑。她的思念与日俱增,但却无处可诉,无计可消,只好自缚自束,空自嗟叹。
为什么爱这么深,也这么难?她守着那方小小天井,每夜仰头望月,月却藏在云海苍茫中,不肯相怜,有时露出,却已是残缺。
“素衣曳绮带,袅袅当春风。
何处斑骓来,相与采芙蓉。
梦。
纵得兰陵醉,流光追不还。
空惹一弯起,月似片心残。
难。”
而这梦,渐渐远去,越来越成为一个捉摸不着的幻影。
父亲将她许配给万老爷,那个千里之外,朱门铁槛后,如石头般冷酷的人。她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一想起他,她便胆颤。
她有办法摆脱吗?她能够向他父亲说,不,我不要嫁给他,我爱上了另一个人吗?
多少次,她在睡梦中这般大声抗议,但醒后呢?
她知道,这桩婚事对于父亲的重要性。他已经长吁短叹了十来年了,终于,机会来了,而且,这是他最后的可能机会了。
他是这样哀求她的。
于是,她没有选择了。她无法绝情,无法置之不理,如父亲说的,她是父亲的好女孩,乖女孩,现在,父亲需要她了。
她只能在夜阑人静时,让泪汩汩地流,在泪光中,想他,念他,思他。
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为他流了多少泪,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是月亮,明媚在天际。
有时她想,曾经映应出一丝柔光,也就够了。
这就够了吗?
哦,太完美了。她还能奢望什么呢?
只有夜风,不知为何,呜咽。
直到那一晚,她得知,这是她在这座城市与他共同顶着一片月光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次日,红,将覆盖整条运河,像血,载着她,走向那飘忽不定的明天。
走向再没有他的世界。
没有他的世界,哦,不敢想象。
她瑟缩起来,她抓挠着自己的头,她甚至喝下了酒。
没有用的。她断不下,她忘不了,什么冠冕堂皇的词语也震不住她。她感觉被掷在原野上,四周寂静,只有一个念头,从天顶击下:“她要见他!”
哪怕一瞬也好,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好。她只要看见他,她只要告诉他,她心里永远有他,便可以了,便满足了,此后的她,便任凭命运去吧。
寒星如眼,冷漠地盯着她。她问: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吧。只要这一瞬,此后哪怕去死,她也愿意!
但是,命运是怎么捉弄她的?她不敢想。那一点点心愿不曾遂了,却让她的心永远死去。
永远死去。
她又见到了他,但是,她已不再是她了,如一件细瓷器碎了,再也拼接不起来了。
这是,怎样,怎样的残酷啊。她冷笑起来。
“表小姐,你怎么自个儿起来了。快,披上衣服,当心窗口风冷。”青萝正捧着几件新衣服进来,见旋漪独自在窗边,忙去凤首衣架上取下那件浅紫绣花夹衣,给她披上。
她敛了敛领口,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