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紧的抱着那个箱子。
已经很久了,时间对她来说失去了意义。
房间不大,雕花的床上挂着掐了银丝的纱帐,描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清秀淡雅,奢华贵气。她坐在垫着法兰绒的老式木椅上,面前是时兴的西式方桌。桌上三五本词典,一两张字帖零散的堆着,一旁是鎏金飞红的烛台。然而这新旧式夹杂的摆设在她眼里似乎不存在一般。她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箱子,用指腹一寸一寸地摸过。
约三拃长,五拃宽。阳雕的是凤朝阳纽,阴刻的却是蔷薇,骷髅,和火焰。边缘棱角处用藤蔓镂空,使人隐约能感觉到其中的物事却瞧不分明。
她只是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去,闭着眼,长长的黑色鬈发从耳后垂下来,嘴角含着恬静哀婉的笑容,然而她却不肯睁开双眼。
“小姐,吃饭了。”姆妈的叩门声在这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诡异。她手一抖,箱子便掉到了地下。
皱绒地毯只发出了模糊的一声闷响。她全部的安宁祥和仿佛和箱子一起跌落在了地上,她抖抖索索的跪在地上,双手摸来摸去,被阳雕凤凰的羽翼割破了手也毫不在意,只是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身体的颤抖才一点一点平息下来。椅子在刚才的摸索中被踢翻在一边,索性地毯够厚,并没有多大声向。
她长舒了一口气,懒洋洋的跪在地上,根本不想挪动,膝盖并不觉得痛,只是地毯上描金的纹路硌的有点不舒服。良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用清脆、充满朝气的声音回答:“不了,我今天要把先生布置的功课做完,告诉爸爸,我这几天都无法和他一同进餐了。”
姆妈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她把脸贴在箱子上,脸颊被纹路印上了规则的绯色。她是那样紧紧地贴着箱子,仿佛承载了她所有的生命力一般。
暗红的窗帘上是绛紫的线,用的是反勾的针子挑的蔷薇。厚厚的,阻挡了窗外的一切。房间里却充斥着莹润的光。她身上是层层叠叠繁复的,据说是西式的洋装,哑黑的缎面,缀着红珠子攒成的叶,束腰是白色苏绸紮的玫瑰。
她摩挲着箱子,吃吃的笑了起来。突然想起那些码头烟馆门口的女子,水般妥帖的旗袍衬着玉白的肌肤,猩红的唇和素净的面,挽起的黑发缀着流苏,手执莹玉的烟抢,懒洋洋的送到唇边,长长的,幽幽地抿一口,端的是吐息如兰,一片朦胧。
好一片朦胧。只有那猩殷的唇和描绛黑的唇线,仿佛这个到处是厚毯的房间。
“嘿,你听说了吗?豌豆街蓝宅的小姐死了。”
“什么?哪里听说的?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回事啊?”
“听说是天天跟着几个西式的先生学什么天文地理,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啊,你看看,这,天机其实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看的?这不,老天爷发威啦。”
“哎哟,真是可惜了啊。”
“是啊,听说这仗马上就打起来喽。现在这什么世道啊,安安心心过日子的人越来越少啦。”
“咱这边偏着呢,靠着水,离那中心地儿又远,不怕。”
“还是打点打点家当尽早预备着吧,这事啊,说不准的。”
“是啊。”
哪家木门吱呀合上了,灰布一角一闪而过,仿佛青砖上的残影。
她死的时候怀里也抱着那个箱子,整个房间仿佛被藤蔓缠住了一般,让人透不过起来。
心口一道极细的伤口,仿佛煮熟的鸡蛋裂开的蛋白。没有谁知道这个伤口的来由。人们不敢相信密闭空间里死去的青春年华,亦无法理解这样的一个悖论。
他们只能将这归为天谴。
没有人能打开那个箱子。
没有人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