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柳文渊扑身上前,却见墨块触衣即融,化作流光没入明芷体内。霎时狂风骤起,院中花木尽墨,明芷青丝寸寸成雪,眸中光华流转如星河。
李崇道率众冲出,见此状目眦欲裂:“痴儿!你竟自行融墨入魂!”
明芷身形渐透,声如空谷回音:“墨本无灵,因人心方有魂。父亲欲以墨控文脉,掌天下言路;柳郎求以墨续残命,得富贵荣华…可曾问过,墨愿否?”
她抬袖一挥,漫天墨点如雨洒落,触地皆成诗句——尽是柳文渊闱中所作文章。字字浮空而起,竟重组成篇篇檄文,揭科场黑幕、权钱交易、李崇道历年操弄科举之罪证!
“墨记得所有。”明芷声音渐微,“它记得每滴被碾磨的泪,每段被篡改的真言,每颗被玷污的初心…”
李崇道怒吼:“拦住她!”家丁涌上,却穿透明芷虚影而过。
柳文渊跪地伸手,触到她衣角的刹那,指尖染墨。“明芷,我…”
“柳郎,”明芷俯身,在他额间轻轻一点,“你可知那诗后半本当是——”她化作万千光点,唯余余音绕梁:
“我借人间二两墨,染山染水染花落。
墨尽方知山河瘦,回首不见来时客。”
光点融入夜色,府中所有墨迹——书画、碑拓、乃至账册文书——齐齐浮空,汇成洪流冲霄而去。李崇道瘫坐于地,面如死灰。
柳文渊呆望掌心,一点墨痣凝于腕间。怀中忽落一纸,乃明芷笔迹:
“墨去魂留,赠君余岁。愿君以目代墨,以心为砚,书真言,记苍生。自此山水是你,花落是你,红尘千滴泪…亦是你。”
翌日,李府罪证传遍苏州,举国哗然。皇帝震怒,彻查科场,牵连者众。柳文渊辞去功名,携那纸泛黄诗笺远游。
有人见他于黄山雾中摹云,于洞庭波上录水,于边塞烽烟下记戍卒悲欢。所著《无墨录》三卷,不施点墨,皆以针刺纸成文,需对光方能阅读。序言仅八字:
“墨在心中,何必纸上。”
三十年后,西湖孤山梅林,有老翁遇雪独酌。忽有盲女携幼童卖唱,所吟正是“我借人间二两墨”。老翁浑身剧震,呼问:“此诗从何得来?”
盲女侧耳:“乃妾祖母临终所传。她说,曾有一人,以心为墨,染就她余生所有颜色。”
“你祖母…名讳可是…”
“李姓,明芷。”盲女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囊,“祖母嘱我,若遇知此诗全篇者,以此相赠。”
锦囊中,一缕白发系着片枯萎桂叶,上有斑驳墨点,细观竟成小像——少年书生倚窗苦读,眉目依稀是柳文渊当年模样。
老翁颤手接过,忽仰天大笑,笑中带泪。他掷出酒壶,于雪地踉跄而行,且行且吟:
“我借人间二两墨,染山染水染花落…
墨烬成灰星不灭,照尽千古痴人魄!”
吟罢扑倒在地,腕间墨痣骤亮,化作青烟散去。盲女似有所感,朝声处深深一礼。
风雪愈急,掩去足迹。唯有那缕白发在雪中格外刺目,如一笔未尽的墨,曳在苍茫人间。
后来,有渔夫在太湖拾得一铁匣,内藏《无墨录》终卷。开篇写:
“墨有尽时,文脉不绝。真正的墨,是刍荛之议,是童谣巷语,是每颗不肯沉默的初心。余穷半生寻墨,暮年方悟:墨从未逝去,它只是散作了人间烟火,等你我,以骨为笔,重新写起。”
匣底,二两松烟墨静静躺着,触手犹温。
仿佛还在等待,下一个借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