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方乐萌,英文名字是Lemon,擅长弹琵琶,会唱美声,喜欢喝加了柠檬的雪碧,喜欢吃云南的鲜花饼和满记甜品,喜欢厦门小街的文艺,喜欢美国街头异国情调的霓虹灯下的熙攘,喜欢像个小公主一样被人照顾,喜欢自己成为女汉子豪放的去喝低度酒精饮料,喜欢闺蜜李卓卓,喜欢赵又嘉。
我是赵又嘉,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
2014年圣诞夜的前夕,购物中心勾魂夺魄的光和满目闪烁的圣诞标识连接成流光,将步行街的视线无限拉长,循环播放的“happy Christmas”和嘈杂的人群仿佛融合成“哗啦啦”的流水,漫天飞舞的大雪,让黑夜变得无比深邃。
置身于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地方,竟有一种身处美国第五大街的错觉。缓慢的在人群中间逆行,仿佛我只是长河中的一块礁石。雪很快在我的肩头堆积,前方很快就要到方乐萌的家,但是,此时此刻,方乐萌却在我的身后。
我知道她在我的身后,我也知道她和我一样没有打伞,我甚至能够想象大雪如鹅毛一般落满她的长发,迷蒙她的双眸,却无暇顾及,只是在逆行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地紧跟着我的脚步,不能并列,也不能远离。
似乎终于忍不住,我听到她在身后带着哭腔大声喊:“赵又嘉!”
我停下脚步,努力让自己的内心不起一丝波澜,调整好风云不惊的冰冷面容回过头漠然地对她说:“怎么了?就快到你家了,快点吧。”我迅速转过头,生怕在风雪之中看清她伤心的面孔,也生怕自己努力铸就的一脸漠然在一瞬间垮塌。我不等她的回应便加快脚步向前走。
这是第三条街,走完这第三条街就什么都可以结束了。
我忽然想到了当年做眼睛激光手术的时候,眼前是令人发慌害怕的亮白,除了白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感觉到从眼部传来的切骨的疼痛,咬紧牙关握紧双拳听着听着心底“滴答滴答”倒计时的声音,恳求每一秒都能过赶快过去。
大抵,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只是,这种痛无处可寻,我的双拳却已经紧紧攥了起来。
走过第三条街,忽然像是到了另一座城市,大雪厚厚而平坦的铺了一路,街上的暖黄色的路灯似乎比平日里更多了些情愫。
站在天桥之上,俯视着被雪地反射出的一片流光,突然很想流泪,噙在眼眶中的泪水让路灯像是了长长的睫毛。路的另一边便是隐藏在这座喧嚣城市中心的安静之所——这样一处被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从心底里小心艳羡着的美轮美奂的住宅,此刻被掩盖在一片火树银花之中。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偶尔天桥下飞快穿梭过的汽车,银泰中心变幻着奢华的光亮,照亮每一片从苍茫的黑夜降落的雪花。
我始终背对着她,不希望让她感受到我丝毫的犹豫和不舍,我更不希望让她看到此刻我已经红了的双眼和早已垮塌的面孔。
“到家了,你快回家吧。”
我知道,只有最平静的语气才能最有力的撕碎她的心。
“就这样了么?”她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你还想怎么样?我把你送到家了,你自己回去吧,我走了。”
再在这天桥上多待一秒都是一种煎熬,时钟上的指针每动一下都是对我内心的凌迟。我自顾自地走下天桥,完美无瑕得雪地上留下我深深的脚印,积雪的碾压声从我的脚下传来。我知道,我在逃跑,而她却留在原地。
2012年夏,青炉巷,地下铁。
“当紫红的浓缩果浆像墨汁一样旋转着晕染冒着气泡的雪碧,方形的冰块拉扯着果浆像裙袂一般舞动,直至将雪碧全部染成恋爱般的玫红色,最后两片新鲜的柠檬中和了些恋爱的火热,柠檬的酸涩终究让这份甜蜜与爱情隔了层纱。”方乐萌搅拌着玻璃杯中的冰块像是朗诵诗篇一般描述着桌子上的这杯饮料。
“你猜它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冰柠檬玫瑰茶!”
她“噗”地一笑说:“你这名字起得,真是充满了生土气息!它叫‘红颜’,这就是红颜和恋人的区别,如果没有那两片柠檬,再多加点果酱,那么这杯就叫做热恋!”
“那你有热恋的对象么?”
她夸张地做出要喷出果汁的样子说:“早就说没有啦!每次见到我都要问一次,弄得好像担心我嫁不出去一样!”
我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如释负重的感觉,搅拌着卡布奇诺上小熊的笑脸,此刻已经被我打乱成一团杂乱的奶泡漩涡,“我怎么会担心你嫁不出去?那不是担心你一个人在云南上学没人照顾你么?”
“切,虚伪!你担心我没人照顾,你怎么不来照顾我啊?”
“我?”一时我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她,我一抬头,却发现她正盯着我看,她的眼睛像是黑宝石一样反射着神秘的光泽,微微带着波浪的长发在咖啡店恬静的灯光下竟有种丝缎的感觉。
“嗨,算了,也不指望你来云南保护我,反正那边毒贩子多,要是一不小心掉进毒窝里看不伤心死你!”
我默默喝了口咖啡,继续搅动杯子里的奶泡。
“怎么?这就心碎了?哈哈,我就知道你会想我!我告诉你,每个学期去云南上学,我可想你了!生活好苦!三天两头停水!我一个女孩子家的跟着当地的女汉子们提着大红桶去学校旁边的小饭店偷水!我告诉你,我现在可汉子了!那次电话里跟你生气,我当晚就闷了两杯酒!你不是说你上大学以后也经常喝酒么?下次你带我去喝酒,我要跟你拼酒!奥对了,现在跟你爸关系怎么样了?”
“我爸?”我停止了手中的铁勺,白色的奶泡也跟着停了下来,像是一个深邃的迷宫,“就那样啊,我爸这几十年的臭脾气也不是说改就能改掉的。只不过现在去外地上了大学,天高皇帝远,他想再全方位管着我倒也是不大可能了。平日里依旧很少联系,见面也很少会聊天。不过幸好是可以长时间不见,现在倒也不怎么争吵了。”
“那不是挺好了。我就说你们之间可以慢慢变好。你如愿考上大学,离开家,时间长了大家都会想念对方,慢慢矛盾就会化解的。”
我抿了口咖啡,淡淡一笑说:“哪里会有那么简单?我今年二十岁,却跟他斗了十几年。从小大,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高兴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要看他的脸色。小的时候还会跟他据理力争却只会招来毒打,后来学会隐忍,时刻要察言观色,生怕一举一动又冒犯了他。他始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以一个严父的身份炫耀他的教育心得。我至今都会记得他对我说过,‘家长与孩子之间永远没有朋友关系,只有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我服从他,整日呆在家中,不能跟外人接触,永远只能看那些该死的书。最可笑的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的教育方式,最终也没能成功将我送进名校,只是进了个二本的大学。我们那么多矛盾,这岂是离开家几个月不和他见面就能解决的?我最痛恨回家,我不想回家,每次回家都只有恐惧和压抑,但是我又恨自己根本独立不了,我必须依赖他,我只能依赖他,我根本无法主宰我自己的生活,我根本没法……”
忽然一种想哭的冲动侵袭了我,声带像是落满了滚烫的沙子,沙哑着难以发声,我使劲闭着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感受到一股温暖从我的手上传来,方乐萌的手已经放在了我的手上,“可是你还有我啊!你说过,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但是我是你的红颜,你是我的蓝颜,就算其他人都不了解你,但是我能理解你。所谓知己,就是我能理解你,感受你,体会你,无论是你的快乐,酸楚,忧伤还是痛苦。”
我嘶哑着说:“你怎么会明白!没有人会明白!”
“我明白!别忘了,我们从初中相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那个眼睛大大的身体瘦瘦的,个子还没有我高的男孩。我认识你七年,没有谁会比我更了解你。初中时,班主任欺负你,故意刁难你,我每一次都清楚!因为家里没有给她送礼,我们就要忍受她不公的对待。你爸对你要求又那么严苛。每次看你难过我都真心为你感到揪心。我认识你六年,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
听到她说起初中的事我忍不住嘲讽地一笑说:“真的不想听到那个老贱人!”
方乐萌也是一笑说:“bitch就是bitch。我们要活得更好,更开心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我知道你,上了大学一直很要强。当各种学生干部,奔波于各处。在学生会跟他人勾心斗角,让所有人怕你。看你那么累,我真的很难过。我知道,你外表很强硬,其实内心很孤独,很缺乏安全感。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我听说你也有要好的哥们,这就很好啊,何必要这般折磨自己?”
她果然了解我,果然了解我的内心,了解我这个人,她甚至能够洞察我没一个动作之后所蕴含的意思。然而,此刻我却没有一点没有欣慰的感觉,反而像是一个小偷被人洞察了所有一般,赤裸裸的站在街口被人讥讽的眼神来回鞭挞。这种感觉,像是我已经被她完全掌控。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母亲对我说的话:“一个人,不能够被其他人一眼看透,不然人所固有的神秘感就会消失,就会变成一个废弃的透明塑料袋,最后只会被丢弃进垃圾桶。”
是这样么?
我在她面前已然成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么?我极力掩饰的没有安全感,我极力想要表现出的坚强的外壳就这样在她轻描淡写的话语前分崩离析。
我已经被她掌控了么?
不!不行!不管事情是不是如此,但就此脱离说不定还为时不晚!
“你一直说你被你爸爸掌控着,掌控着你整个人生,规定了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未来,掌控了你的喜怒哀乐。但是现在你离开了,何必又要如此,你完全可以方下这些伪装,和你的哥们一起,和我一起。你会很快乐的!”
方乐萌还在继续说,可就在那短短的几秒思虑之后,我突然抬起头,带着波澜不惊的笑容,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已经不再干扰到我,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想太多了,我现在生活的可好了呢!我有朋友了,在学校我有好多朋友,每周都有聚不完的party!我拿奖学金,担任学生干部,和老师称兄道弟。你觉得我过得还不好么?”
她的笑容僵了僵,但也就是转瞬即逝。她背靠着藤椅,深吸了一口“红颜”避开我直视她的目光说:“你变了,从前的你和我说话根本不会拐着弯掩藏什么,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高兴就是高兴,难过就是难过。我们不是一般的朋友,何必在我面前装出另一个人的面孔?相比现在,我更喜欢原来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