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妈妈把茶点摆放到过世亲人们的遗像前,跪拜后就进了自己房间。二哥拉过我,虔诚地跪下拜了几拜。
盯着太奶奶和爸爸的遗像,想起太奶奶和爸爸在世时对我的宠爱,心里的哀伤像潮水一样涌来。此刻,他们正透过镜片从另一个世界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怜惜,让我更加愤恨妈妈的决定和可怜自己的处境,心里的委屈和对现实命运的不甘翻涌着,泪水不知不觉就流下来。
爸爸陪我习画的那段时光,我时常会在绘画的间隙抬起头,看见他满是怜惜的目光而感到不安,难道今天的局面就是爸爸那时感到不安的原因?可是一向慈蔼的太奶奶怎么也和爸爸有了一样的神情?
我还记得太奶奶坐在槐树下的笑脸,也还记得获奖那年爸爸的笑容,他们的脸在我面前重合,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在我的印象中,太奶奶满是皱纹的脸笑吟吟的,始终像一朵怒放的秋菊;爸爸脸上从没有皱纹,他微微含笑的眼睛,始终上扬的嘴角,和蔼可亲又乐观开朗,我也只在妈妈住院的那段时间里,从他眼里看见那令我不安的怜惜目光。
第一次注意到爸爸脸上的皱纹,是在获奖那年,似乎在一夜之间,爸爸就继承了太奶奶的所有皱纹,我也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到它们在爸爸脸上漾起涟漪,于是伸出手想抚平它。
爸爸抓住我的手:“夭夭,你想干什么?”
“太奶奶才长皱纹的,我不许你长!”
“那不是皱纹,那是爸爸为你们耕耘的土地,爸爸在里面撒下希望的种子,好让你们将来收获幸福。”
爸爸的愿望简单而纯粹,他的态度开朗乐观,让我从来不曾怀疑他说过的每句话,一心等着将来收获幸福;
现在想想,是不是他预感到什么,并把知道的这一切都隐藏在心底,就为了和我们生活的时光幸福地在一起,让每一个幸福的瞬间填满记忆。
我向他们跪拜下去,泪水滴落在手背上,无名指上的指环在模糊的视线里闪闪发光。
这是太奶奶留给我的耳环,被我当指环戴在手指上,它从大拇指转移到中指再到小手指,我也从一个懵懂淘气的小女孩长成大姑娘,那些应答太奶奶的清脆童音全都消散在风中,被我遗忘。
我到底答应过太奶奶什么?这个问题从没有离开过我,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令我困惑。
坐在蒲团上,我从手指上抹下耳环,看见内圈里那个“秀”字,这一定是太奶奶名字中的一个字。
太奶奶那个时代的妇女,嫁到夫家就没了自己的名字,先是某某家媳妇,等有了孩子就是某某他妈,百年之后上了神山,妇女坟茔的碑铭上,有她丈夫的姓名,有她孩子的姓名,唯独没有她本人的,能指明她身份的,只有一个陶某氏。
秀,多美好的字啊!能和这个字联系在一起的女孩儿,一定是个特别的人。我想起太奶奶慈祥的容颜,想起她讲过的那些故事,想象着和“秀”字相关的名字,眼前又出现那个笑成一朵菊花的太奶奶,她温暖的目光随晕黄的烛光摇曳,光晕慢慢笼罩我,我又变成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抚摸着太奶奶空空的耳垂,问起那个问了一千遍的问题。
“太奶奶,你怎么就带一只耳环呀?这边的耳环呢?”
太奶奶像温书的学生一样回答:“夭夭啊,你是问我右边耳朵上的耳环哪去了吧?它被你太爷爷带走了。那时候啊我们刚结婚,听说有条商船要走了,你太爷爷就要跟着去;分别时,我取下一只耳环给他,让他留个念想,那是结婚时他送我的,我要等他回来时再给我戴上。你太爷爷走后,我呀,就按约定来到桃花坞,等你太爷爷回来,我一直等啊等啊,等你太爷爷回来再给我把耳环戴上,就像结婚时他帮我戴上耳环一样。”
她抬起眼睛慈祥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太爷爷也在等着这一天,一定的。夭夭啊,你一定想知道太爷爷去了什么地方吧?”
啊,太奶奶的眼睛多明亮呀!我正要告诉她这一点,太奶奶手一挥,一幅画卷在我眼前展开,她领着我走进画里,那里有山有水有桃园,还有青青的麦田,和站在麦田里的金发少年。对着画里陌生的环境,我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太奶奶指着峡谷深处一位面容慈祥和爸爸长的十分相似的男子说:“这是你太爷爷。”
如果没有太奶奶的解释,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男子就是太爷爷,他和太奶奶相比显得如此年轻。
太爷爷说:“你就是那个爱听故事的夭夭吧?”我点点头,他接着说道:“今天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在远古的洪荒年代,地上刚有男人和女人,他们生活在一片被后世者称为乐土的园子,那里的地面上长着各种珍奇的树木,到处开满奇花异卉,天不下雨而五谷丰登;女人看管地上的奇花异卉装点园子和自己,男人看管树木,采摘树上珍奇的果子作为食物,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那里。可是女人受蛇的引诱,违背了神的旨意偷吃了不该吃的果子,于是园子在他们眼前消失了,他们走了很久,再也找不到这片的乐土。我无意中进到这园子里,失去了看守者给的信物而无法出去,让你太奶奶空等一世。我知道,你就是接我回家的那个人。”
太爷爷说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市镇中心,它们就在我身边,我却无法走的更近。太爷爷指着前方说:“神用那女人的镜子遮住乐土,所以她看不见。如果你想重新看见那个传说,就去找到那面镜子,镜子下面有一把叫伊甸之光的钥匙,它可以打开乐土之门,让你重新看见那个传说。”
随着太爷爷的讲诉,前方出现一个水平如镜的小湖,一道瀑布从上方垂落,源源不断的注入小湖;小湖水平如镜,没有一丝波纹。
太爷爷看着瀑布说:“你该启程了,我们欢迎你的到来。”
他们向我挥手,我轻飘飘的飞起来,飞向瀑布,太奶奶问:“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园子吗?”
像被突然提醒,我记起有关这个故事的所有片断,灯花里的太奶奶,画卷里的太爷爷,棺椁前的承诺和爸爸焦急的脸,都在那一刻都闪进脑海;我也记起发生“历史”战争前的那一课,我好奇圣经里的传说和准备考莫老师的问题,一个隐约的答案在心里形成,迫不及待的想从太奶奶那里得到印证。
太奶奶似乎已经明白我心里所想,她笑而不答:“我陪你太爷爷就守在这里,等你找到钥匙就可以接我们出去。你已经找到一半,还需要找到另一半。夭夭,记住了吗?”我使劲点头,“太奶奶,我记住了!”羊角辫晃的过猛,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蓦然抬头,清脆的童音犹在耳畔,堂屋里除了亲人们的遗像什么也没有,他们慈祥亲切的面容像刚刚隐进照片里似的鲜活灵动。
擦一把流出来的口水,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跌跌撞撞的摸到床上睡觉。
像故事接龙,梦仍然继续进行着,我依然在轻飘飘的飞,飞向一个未知的世界,那里阴冷潮湿,身后有恐怖的东西追赶着,我一心想逃的远远的,可是四周是一团团乌云挟裹着浓雾,让我辨不清方向……一个金发少年向我飞来,他稚嫩的脸在我面前一点点褪去青涩,身形逐渐变得高大魁梧,像一堵遮风挡雨的墙,让我渴望他怀抱里的温暖;他向我伸出手,眼神清澈而温暖;我很想靠近他,可双腿被什么缠住,如何挣扎也迈不开脚;正当我急切地不知如何是好,一股力量吸引着我向他飞去,他张开双臂拥抱我,挡住一切令我恐惧的东西;他摩挲着我的发顶,动作柔和地令我心悸动,感动到想落泪;而他轻轻在我耳畔说:“我一直等在这里,不要让我等太久……”
我被那个“等”字惊醒了,他的声音像回荡的旷野的回音,依然清晰地在寂静的夜晚久久回响,伸出手轻轻触摸耳廓,温热的气息触手可及,这是梦境留下的唯一真实的存在。
此时的夜晚,劳碌了一天的人们正沉入最甜美的梦乡,而我的美梦却在此刻醒来。窗外月影西垂,夜色朦胧,一颗星辰挂在窗角,和我隔窗相望。它是我梦境的见证者,可它却不会说话。
夜静悄悄的,我睁大眼看着窗外的夜色,瞪着模糊的屋顶,再也没有睡意。
太奶奶去世后,金发少年不断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多少年来一直是那个青葱甜美的少年模样,让我不做他想;今夜,他却在我梦里变身,让我渴望他温暖的怀抱,摸着胸口,那里的悸动还没有平复,这却是不应该的。
为了驱散悸动带来的甜美感觉,我翻身坐起,却被另一件事怔镇住了。
太奶奶已好久不曾造访我的梦境,却在今夜又重回我的梦乡,梦里出现的是和太奶奶的那些应答——我们的午后约定,太奶奶灯花里的故事,以及我应答的童音,活灵活现的出现在梦里。我一直为自己遗忘了答应太奶奶的事儿困惑,在被我遗忘多年后,它们却在我离家的前夜的梦里失而复得,而我就醒在自己答应太奶奶的那句话时。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在平时我一定不会想的太多,但在今夜这个特殊时刻,那些奇怪的想法却怎么也遏制不住的浮现出来,还有那个一直盘桓在我梦境里的金发少年,竟然和太奶奶的故事重合。
这么多年这两个梦都不曾重合,却在今夜,金发少年和太奶奶的故事重合,这些因素组合在一起就让这个午夜显得蹊跷,让我不得不多想。
它们不会是偶然的重合在一起,蹊跷地一连串地出现在梦里,似乎都在向我预示着什么;而当年的我能够如此清脆地说出“太奶奶,我记住了!”这句话,在辍学后奔向未知的将来,自己还能否说得起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