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玲珑雪片纷然散落,翩翩碎羽千叠,在深寒夜色里铺陈开一地素白琼花。
靠着床榻的炭盆里“哔剥”一响,蜷在榻上的徐璧川身形一颤,悚然醒转过来。
略带惊悸的呼吸撞在寒凉空气中卷起粗重回响,门帘一动,闪进一个素色袍服的丫鬟身影,低声关切道:
“小姐怎么醒了,可是魇着了?”
璧川的声音朦朦胧胧从里边传过来:“睡得浅了些,不打紧的。降香,你快去歇下吧。”
降香迟疑片刻,答了一声“哎”,又细细看了几眼,屋子里静静的,瞧不出有什么异样。璧川只见那帘子微微一闪,门口透漏出的月光又黯淡下来。
炭灰里蹦出几粒火星子,璧川怔怔地望着那一盆的余烬,晦明涌动的火光像是一双忽亮忽暗的眼睛,穿破黑沉沉的幽夜望着她。
那是一只兽的瞳仁,漆黑的夤夜就是兽光滑水亮的皮毛。盯那火盯得久了,前世的记忆就会从那一只闪烁的眼睛里烧出来。
火焰中的世界是诡异的殷红,仿佛伶人脸上一道惊心泣血的胭脂,那是她的血,也是那一世徐家满门的血——
佞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谋逆之嫌”,莫须有的罪名就让她徐家上下百余口被屠了个干净。她不过是个不甚得宠的宫妃,在乾元殿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求皇帝放她家人一条生路。那是怎样的绝望呵——
她还记得那时候漫天匝地的大雨如倾似泻,她的头撞在冷硬的玉阶上,顺着雨水蜿蜒开一条凄迷绵长的血色。可是有什么用呢?
——到最后,她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有得见,只记得到最后她终于倒下,意识渐渐混沌游离,总管内监周禄的声音落在耳朵里,低微得像是蚊讷:
“拖到乱葬岗去吧,看这样子,是没什么活路了。也是个可怜的人哟。可是姑娘,这世上靠着可怜,是转不了乾坤的。”
璧川以为自己是要死了。她并不怕死,相反,她觉得这样死掉是一种解脱。徐家满门已经死绝,留她一人独自面对这世上的凄风苦雨更是一种折磨。
酣甜的黑暗逐渐包围了她,如同烈酒在喉头滚过,带来滚烫的灼热感......
然后她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四岁。
十四岁,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彼时她还是徐家的掌上明珠,正准备参加大胤的第二次选秀。
上一世的她是有些儿心性的,淡妆素衣便进了正清门。谁料居然被皇上挑中,封了个宝林。而进了宫后的她也不上心争宠,于是做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小贵人,连个像样的封号也无,去求情的时候,皇帝甚至都记不清楚她的名字。
再度醒来的时候,她是迷惑的。
原以为自己这一生已是再无转圜余地,原以为自己青春韶华不过付给乱葬岗一缕幽魂,谁料睁开眼,竟然是再熟悉不过的年少闺房。雕花的大木柜子依旧散发着踏实熟稔的香气,镜台清明洁净,两支红烛结了累累石榴串儿一样的烛泪,点亮满室温柔暖光。
一夕之间,她又变回最初那个懵懂天真的少女,只是她哪里还有前世时的那般心境,此番豆蔻年华的徐璧川,已是一个历尽世态沧桑炎凉的深宫妇人了。
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那么这一世,她定要好好盘算谋划,为了自己,为了徐家,在那深红宫墙琉璃瓦片围成的一方天地里,她必须得好好活着。
窗外玉蝶飞琼样的雪片仍在落,清凉大雪折射月华如霜。璧川攥紧锦被的一角,绸缎光滑,游丝一样的暖意滑过指尖,却又连带起一阵冷腻触感。
那炭火迷蒙的眼仍在烧着,璧川微微阖眸,夤夜里的兽潜行渐远,脚步沉稳优雅,如同踩在琴弦上的一阙离歌。
她恍然一笑,夜色黑沉,没有人看见。
第二日她醒得很早,东方不过堪堪露出鱼肚白。落葵听到里间有窸窣响动,忙掀了帘子进来瞧,见她已起身,露出银盏儿样的牙齿,笑道:
“小姐起得好早,快些准备着吧,今日老夫人从灵台寺进香回来,是该早些去迎的。”
落葵和降香是从小陪她长大的家生丫头,降香沉稳些,落葵则伶俐机变。上一世二人陪她入宫,为着她不得宠,宫内拜高踩低地叫她们受了那么些年的零碎折磨。
而且,直到最后都没来得及给她们指个好人家,那一世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恐怕她们也受了牵连。
璧川心下一痛,面上却是不显,只挂上一个清澈微笑,道:
“好。叫降香来给我梳头吧,你去瞧瞧外头有什么该打点的,老夫人回府,前厅后厨的,总该帮衬着些。”
落葵一壁笑嘻嘻答应着:“哎,还是咱们小姐想的周全。”一壁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