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师傅处，吱吱呀呀的阁楼，昏暗的光线，老式的镜子。陆小羽穿着旗袍，照着镜子，左晃右晃，有些激动，只觉得好看，觉得特别，觉得有味道。她笑着，琢磨着，抬眼却在镜子里看到唐莞尔静静的凝视着她，心里不觉一紧。唐莞尔朝她一笑，又转过脸，去和大师傅说：”小羽的腰略显得大了一点，她最近瘦了不少，能不能帮她改小一点？”

大师傅点头。

陆小羽召唤唐莞尔过去。唐莞尔站在她旁边。陆小羽问：”大师傅，你从背后看，我们像她们吗？”

大师傅笑，他是那么难得地笑。他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年轻了。”

陆小羽转脸看着唐莞尔，她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问她：“我们穿着这个去拍月牌好吗？”

唐莞尔眨了一下眼，表示同意。

那时候，那些月牌挂满了H城的大店里，到处能看到她们的身影，多少男人垂涎她们的美色！大师傅听到了，说，“可惜，后来日本人进城了。日本人……当然也不会放过她们……”

“后来呢？”唐莞尔问，她的脸上微微地一抽。她参演过南京大屠杀的电影，体验过日本人的残酷，尤其对女人的践踏！那段时间，她有半年没法缓过神来。如今，再提及，她还是会忍不住地抽搐。

“陈小姐就很快就和唐家的大少爷订了亲事。陆小姐……则和一个大佐在一起。”

“上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陆小羽生气地质问。

陆小羽有些急，说出来才后悔。

大师傅倒是不见怪她的，他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你现在又说。这是理由吗？”陆小羽又问。

陆小羽急的时候会显得咄咄逼人。

唐莞尔上前一步，说：“是大师傅都不相信陆小姐会那样做吧。”

“我们都是下人，真的不敢多说。”大师傅点了一支烟，抽上，低沉着声音，说，“陆小姐偶尔会去日本人那。我去给她量衣服的时候，看到她的领口里有瘀伤。她叫我不要多嘴。我又怎么会说？有次，她到我店里，叫我给她背脊上药，都是皮带抽的条痕，瘀紫的，起着疱子。沾一下药，痛到钻心！我给她上药的时候，她点上一根红圈，咬着烟头抽！她是个会咬痛的女人！后来，她还多说几句。她说：‘你不必觉得心疼。过不了几天，我就是要走了。你要把珍禾的旗袍做得好看一点。我的也一并送去给她。’她给了我不少的钱，又说：‘不要以为我的钱，是脏的，是日本人的。这些钱，都是我们自己的。积着，以后娶媳妇用。还有，我不是汉奸，我是个人。’她从我这出去后，我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

大师傅咳了几声，又说：“陆小姐给的钱，我原本都是留着要还她的，可惜……后来打仗……都丢了……”

陆小羽心里堵得发慌。她转过身去，眼睛潮湿却又流不畅快。唐莞尔握了握她的肩，安慰她。

回来的路上，唐莞尔开着车，陆小羽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双手抱着胳膊。她难以想象陆弦儿的疼痛，是来自□□的还是灵魂的。她只觉得背心一阵又一阵地抽着发冷，仿佛那些鞭子一记又一记地抽在她的身上。

唐莞尔把车停在路边，俯身看她，说：“别这样”。

陆小羽起身环住唐莞尔的腰，紧紧靠在她的胸口，默然落泪。

唐莞尔抚着她的头发，就像抚着一个孩子。其实，她也是难过的，只是她不能说出来。她不想要两个人抱头恸哭，像两个傻瓜。可是，陆小羽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她的心也似她的身子一般颤抖起来。她俯下头，轻轻地吻了陆小羽的头发。那吻太飘忽，太迅速，太蜻蜓点水。陆小羽还没有捕捉到。唐莞尔就把脸贴在了陆小羽的头发上。她像哄孩子似的，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也许，她觉得是值得的。所以，才会独自承受。”

“到底什么那么值得？”陆小羽问，“是民族大义吗？一个弱女子，用她娇弱的身体，用她珍贵的贞操扛得起一个民族的未来吗？最后，她却被她曾默默守护的同胞们所抛弃、所唾弃、所遗弃！值得吗？值得吗？”

她是终于知道陆弦儿为何从来不提及和日本人的事，就算她给她洗澡的时候，看着背脊上那道道的疤痕，随着皮肤的褶皱，好像是一张老树皮上的老茧子，越加地突兀、显眼与难堪。陆小羽抚摸着它们，问她怎么回事。记忆仿佛被唤醒似的，陆弦儿一惊躲开她的触摸，并不答她，只是一笑而过。也许，那不值得回味，甚至很不光彩。至少在她看来是。可是，她不提及，谁知道她去日本人那做什么？谁又能替她翻案。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经死光光了。

唐莞尔不知道能说什么去安慰陆小羽。她只是擦去她的眼泪，说：“她觉得值得就好。”

“呵。”陆小羽冷笑，说，“她觉得值得就好！所有的外人，都无法真正理解。”

是的。所有的外人，都无法真正地理解。就像当初，谁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要偷去150年的小提琴，却又在下午的时候，主动归还，差点儿锒铛入狱。她偷去不过是为了让心爱的人能够触摸到它，并用150年的老琴如怨如诉地演奏一支老曲子。那是她送给心爱的人的生日礼物。可惜，这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单恋。

陆小羽抹去了眼泪，抹花了妆容。难堪的，难看的，不成体统的，不顾一切地暴露在唐莞尔的面前。可是，唐莞尔喜欢。她喜欢一切真实的感觉，哪怕不够完美。不够完美，才够真实，才够生动。在电影的世界里，好的导演和好的演员都追求苛刻的完美，什么眼神，什么走位，什么情绪的层次……越精细越虚假。很久以前，每次看完电影的完整版，她都会如庖丁解牛一般地剖析自己每一个动作、眼神和神态。可是，现在，她不愿意了。真实的不做作的感觉，就好。哪怕有谁大张旗鼓地批判她眼神不到位，举手投足没有足够的风情与霸气。她只想要心里的那种感觉，要到了，她就满足了。这像□□吧，不求时间的长短，不求力度的大小，只求内心的欢娱以及身体的高潮。别人无从知晓，哪怕她没有狂叫“很爽”！

她想着，伸手抹去陆小羽哭花了的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