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白环这次拿出来的人皮地图，才知道上次那张鬼怪食堂只是简笔画。巫师们面前好像放着一汪微缩的江水，水下变幻不定的鬼穴结构、鬼怪动向统统都是3D呈现，一目了然。
仅仅从地图上看来，华蓥的据点就透着一股狂妄。江水深处的鬼穴分为四层，和常见的直上直下的鬼穴不同，四层交错重叠，不时互相换位，就像是明明走到二楼了，突然又回到了三楼。江里的鬼怪也让巫师们大开眼界，大多数很是罕见，凶险程度自然也超过一般，不知道华蓥从哪里收集过来那么多。路不好走，怪不好打，叶樇摇头叹道：“他老是搞得自己比别人高明似的。”
竣蜓沉思着。他对华蓥还有点模糊的印象，在照料珈蟌——实际上是小二——的几个巫师中，华蓥是最漫不经心的。然而，看着其他巫师围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小二着急上火，华蓥幸灾乐祸的眼神下面，似乎混杂着别的东西，和他表面上的淡定格格不入。
现在想来，那些被华蓥刻意掩埋的情绪，是迷惑吧——为什么这个白痴小孩，却拥有如此强大的法力？这不公平。
是啊，不公平。竣蜓非常明白这种感受。只不过，他现在不在乎了。但是，华蓥显然在牛角尖里越钻越深。
那都是华蓥自己的业。竣蜓收回思绪，手指轻轻敲着地图上的第一层江面：“再奇葩的鬼穴也是鬼穴，只要找到穴主……最近都没见到鬼穴的捕猎者啊。”
在金刚菩提塔一战之后，不单单是捕猎者，连之前偶有出现的游魂野鬼也几乎绝迹。巫师们推测，华蓥大概把山城能搜罗的鬼怪都搜罗到了旗下，但在金刚菩提塔一战中已消耗大半。华蓥的目的不是破坏结界而是试探珈蟌，因此剩余的鬼怪包括捕食者在内，自然没有必要再轻易放出来了。不过，听竣蜓提到猎食者，一些机灵的巫师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露出了思忖的表情。
“我不想浪费时间，”竣蜓口气决断，“猎食者抓到猎物后直接带到穴主栖身处，如果我们跟着它，就能一口气拿下穴主。”
“但是，究竟哪个才是猎食者？又怎么让它老老实实带路呢？”对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鬼怪示意点和错综复杂的结构剖面，有巫师提出了疑问。
“我想是鸩羽精卫。”很久没有发言机会的“百科全书”玄裳抢着回答。
“为什么？”
“因为，”玄裳怯怯地转动着眼珠子，“如果只是鬼穴刚好造在鬼市的水上通路里，那也就阻断贸易往来罢了。但是，最近鬼市的拍卖屡屡取消，我听说，有些船已经调头了还是被追上抢劫，不止是货物，连卖家和买家都有被截走的。鸩羽精卫一直在第一层逡巡，应该就是它干的。”
式神同样不许和鬼市有瓜葛，玄裳一说完这通直曝其短的话，就赶紧缩到了默召背后。没想到，竟还有巫师附和她：“对，我也听说了，不是贵重的还不抢。”“没错，百爷连人带它的宠兽被截走，他带来拍卖的东西倒只是被扫到了江里…”
叶樇冷着脸轻咳一声，巫师们识趣地闭上了嘴。叶樇转向竣蜓，语气十分坚定：“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当鸩羽精卫的猎物。鸩羽精卫和铁甲冉遗是死敌，我变形成铁甲冉遗，佯装被它擒获，就能被它带到穴主的栖身地了。”
竣蜓沉吟了一下，问：“鸩羽精卫全身皆毒，被伤到分毫就会昏迷，而我们可能无法很快地来援助你，你能坚持住吗？”
“我相信自己的变形术，铁甲冉遗的外壳可以挡住鸩羽精卫。我还能在你们来之前，先揍华蓥一顿。”叶樇斩钉截铁地回答。
老将如此斗志昂扬，巫师们也个个摩拳擦掌起来。“不要和华蓥正面冲突，尽量拖延时间，等我们过来。”竣蜓对叶樇不容置疑地叮嘱道，叶樇点了点头。
然后，竣蜓环视伙伴，果断发令：“准备作战！”
江面上阴云密布，黑色的天穹里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而在只有一个座位的电影院里，空气的流动似乎都消失了，小二静静地坐着，蓝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屏幕上的画面。
那是他们的妈妈，拉娜。灵魂碎片只能制造出一个苍白的幻影，但却足以让她的儿子像影子一样跟随而来，不离不弃。也不知道小二有没有把画面看进去，但自从华蓥把他带到鬼穴之后，他就一直这么坐着，像个壁橱里摆设的娃娃，就和华蓥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华蓥站在小二身后，凝视着屏幕上的拉娜。她还是16年前的模样，但反观自身，皱纹又多了，头发更白了，即使可以活到百余年之久，但老了就是老了，心不死，身体却敌不过时光的摧残。
华蓥把手放在小二肩膀上，小二毫无反应，这让华蓥更加愤懑：这个呆头呆脑的孩子，不，应该说残留人格，本来在巫法造出新的“珈蟌”后就会消失的，结果他不但阴魂不散地盘踞在这具大好身体里，还拥有强大得不可思议的法力。他也配？
说来说去，都怪自己当年参与巫法造人时多动了个手脚。不过，华蓥相信，今时今日的他，能够把一切都拨回到自己想要的轨道上来。到时候，霸占着暗教最高权位的那个老家伙就会知道，让几个毛孩子驻守山城，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电影院外传来异常的响动，像涨潮的浪头一般来势汹汹。华蓥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挥挥手，电影院带着小二缓缓下沉，消失在黑暗的淤泥中。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在涡流裹挟下渐行渐近的的巫师。
其实，华蓥打心眼里懒得应付这位老朋友。不过，既然他做了先锋，就随便和他玩玩吧。但愿他和鸩羽精卫的缠斗不会拖很久，不然自己在一边干等很无聊的。
鸩羽精卫浑身羽毛都像炸开似的竖立着，深深扎进铁甲冉遗的身体。铁甲已然成了龟甲，在鸩羽精卫三头六爪的凛冽攻击下，裂开了大大小小的缝隙，成群结队的赖食鱼则急不可耐地冲顶着缝隙，想钻进去大快朵颐。
铁甲冉遗虽然把肉身牢牢包裹在核桃壳一样密不透风的铁甲里，但壳上的纹路不时悄然分开，从里面迅疾地窜出长长的蛇尾，专攻鸩羽精卫相对脆弱的头部，偷袭一下后就闪电缩回，鸩羽精卫回回都反应不及，两眼和鸟冠受伤尤其严重，血淋淋的糊了一脸。几次下来，鸩羽精卫也不管蛇尾攻击不攻击了，一门心思抓啄着核桃壳，要把里面的核桃仁挖出来。
突然，六条蛇尾同时出击，直扑鸩羽精卫面门。鸩羽精卫急忙振翅后退，巨大的身躯没几下就撞到了华蓥跟前。它舞动翅膀向蛇尾劈砍过去，不料蛇尾的方向倏地往下一沉，从翅膀下面穿出，径直刺向了华蓥。
三根蛇尾被翅膀凌空劈断，另三根虽然被刺入了无数羽毛，瞬间变得乌黑肿胀，但仍然准确地刺穿了华蓥的身体。铁甲冉遗随即变为叶樇的本来面貌，鸩羽精卫狂怒地咬住他的身体，重重甩向江底。
叶樇在倒下前看到，蛇尾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争先恐后地钻入华蓥身体里。这些带着鸩羽精卫剧毒的小虫子，是叶樇用自身肢体施展的最后一个变形术，即使干不掉华蓥，至少也希望让华蓥元气大伤。
鸩羽精卫的毒素发作很快，叶樇眼前发黑，只看到鸩羽精卫的巨大影子再次向他扑来。他用最后的力气念动咒语，鸩羽精卫果然精确地进行了复读。
血花四溅，鸩羽精卫在凄厉的嘶叫中分崩离析，躺在地上的叶樇也变成了七零八落的一块块，眼睛大睁着，还在望着华蓥的方向。
毒虫把华蓥侵蚀得千疮百孔，但他仍然站立着。渐渐的，毒虫蠕动得越来越慢，最终凝固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接着，小黑点开始扩大，像墨水一般流淌，一点点填补着华蓥身上的缺损。当华蓥恢复到双腿能够行动时，他立刻挺着僵直的身体，走到叶樇的碎块前。
华蓥自认为一生中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但天性单纯粗笨的叶樇，确实曾陪他打发了不少无聊的时间。可惜叶樇太过迂腐，始终不肯为了他背叛暗教，否则，给他当个说话的伴儿也未尝不可。到头来，叶樇居然用自杀式的进攻，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孽缘。
叶樇的眼睛里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华蓥更介意的是瞳孔里微微的混沌。这是老年人特有的混沌，让他无比厌恶。他不假思索地抬起脚，把它们踩得粉碎。
眼球崩裂的感觉真是爽快，驱散了意外受伤带来的恼怒。华蓥对自己身体的关注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哪怕只是走路踢到石子，都会让他心惊胆战。归根结底，他太需要一具年轻、强壮、不怕受伤的身体了。
要获得这具身体，障碍自然少不了，这也是公平的事情。不过，今天，他就要扫平最大的障碍。想到这个，老迈的心脏跳得比任何时候都欢快。
华蓥看向前方，浊浪翻滚，敌人的影子已经隐约可见。他微微笑了。
期待已久的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