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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雪花。
白色的碎末仅仅在他顺滑的黑色软皮手套上滞留了一瞬,随即便融化在氤氲着温暖白雾的空气里了。弗兰用沾有沁凉液体的连指手套抹过双眼,尝试着消去那蜜糖一般粘稠又醉人的睡意。冰冷的温度给予了他触电似的清醒,恰到好处的。
“收到法师(The Magi)的来信了么?”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和着爽快利落的声线自他身后响起,弗兰循着声音慢悠悠地回首望去,与少女犀利的目光相会之时温柔地提了提嘴角:
“午安,塞西莉。”
提问的女子约摸只有十八岁的模样,乌黑柔顺的长发用简约的黑白格点发束在脑后高高挽起,虽是一身闲散的深紫色连帽衫却从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股傲然的气质来。
不难猜测她——塞西莉,何以成为了他们的队长。
弗兰起身,指尖从堆放满绘制精致的音乐会与芭蕾舞演出门票的书桌上拂过,信手捏起一叠封印了鲜红颜色火漆的羊皮纸书札,垂下眉眼小心翼翼地裁开后才十分绅士地递到塞西莉手中,“喏,这里。”他不经意间便放柔了音调,仿佛浸润了茫茫白雪之中地平线彼方垂垂苏醒的暖阳光芒。
塞西莉颔首笑了笑,而后将薄薄的信笺铺开抚平。
“是时候向阿拉贝克宣战了,你们自然清楚该如何去做。
“来自:法师”
“还是这么一副冷淡又不容缓和的口气啊,那个不知身份的‘法师’。”塞西莉撇撇嘴,松手随纸片向后飞旋落入错步上前而来的、架着细框眼镜的男子掌中,“都不舍得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此番轻举妄动么。”
弗兰也低声附和着,虽然给予旁人的感觉仍是始终如一的温润如玉:“阿拉贝克虽然对这近乎废弃的城市束手无策,但也并非无能之辈。”
“有棱有角、向□□斜的笔迹……”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乔伸出手指推了推眼镜,指甲轻轻划过墨绿色的钢笔字迹,不像男子的轻飘飘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办公所凝缓的空气中,“写字者怕是冷峻、理性又强硬的性格吧。”
“猜出来了。”塞西莉扬起眉毛,恣意绽开的笑容有几分狡黠,“早就对那个控制狂的性格很不爽了。不过啊,虽然很想耍他一两下,可惜不恩将仇报是我们的原则。毕竟如果没有那人的帮助,黑杰克这个队伍就不会存在,天知道我们此分此秒会不会在阿拉贝克的手下做点头哈腰的小绵羊呢。”她提及“阿拉贝克”一词时眸中闪过的讽刺是不言而喻的,就如同骄慢的水仙①昂着头嘲弄绽了满地的蒲公英花。
“不一定哦,”弗兰把玩着几张烫金花体字的舞会请柬,浅笑着否认道,“我一定会正陶醉于《莎乐美》的浪漫与哀婉——要知道我已经错过了两场首都的音乐剧,可不能指望这个城市……还存活着艺术。”
看似在辩驳少女的观点,实质上却是以更加圆滑的方式巧妙地应和着。弗兰拢了拢额前遮挡住视线的碎发,柔柔的日光透过半敞的百叶窗倾洒进房屋,落入他黑曜石颜色的瞳仁中,倒映出窗外落满簌簌白雪的枝枝桠桠优雅而富于格调的剪影。
“雪停了。”他意味不清地叹息,眸中波光流转,“艺术从来没有病态的。艺术家可以表现一切。②阿拉贝克为什么不懂呢。”
塞西莉听闻此言懵怔了少顷,犹疑着张开嘴却又似被扼住般止住。但她很快又调整好从容的神态,有条不紊地沉声下达起指令来:“很好。既然要宣战,就少不得准备。弗兰,”她淡淡地扫了一眼窗前衣角翻飞的白衣男子,“你负责收集情报。”
“了解。”逆光之中伫立的男子微侧过身,漾起轻微笑意的面庞被碎金点缀得熠熠生辉,若无其事的音调早已将数十秒前的揶揄褪得一干二净。
“乔和暗影,”塞西莉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云海一般错综复杂的纯白色白松木书架,没有聚焦的双瞳染上了几分破晓将至的丝缕雾气,“制定一份作战计划,顺便让杰奎琳和莫妮卡随时待命。”
乔微微地眯缝起镜片后的眼睛,开口时语气颇有几分不甘与无奈:“写了计划书还不是会被你讽刺一番,然后推翻重来?”兀自叹了口气,他认命般地提高声音,“罢了,你也就这性子。我会转告他们的,就按你说的办吧。”
片刻的沉寂伴随着尾音的消匿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流溢开来,充盈在窗户半掩的房屋内,如同半杯不慎打翻的咖啡一般,静静地蔓延着浓厚的醇香——在冬日午后恰到好处的慵懒味道。弗兰扬手掩住一个呵欠,橘香般清清浅浅的笑中又晕开了薄如蝉翼的困倦。
“对了,”蓦地睁了睁本已半昧着的双眸,弗兰感觉到乔那轻纱一样的声线在耳边曳起微波,然后安静地坠到法兰绒地毯上,如同一粒肉眼无法辨清的细小砂砾投入矢车菊花似的海面,近乎是缠绕在耳旁携着花香与潮意的海风之中的、无法捕捉的声音。他听见乔问:“你呢?你又去做些什么,塞西莉。”
“我啊……”
他透过自己的羽睫窥见塞西莉意味深长地轻启双唇,拖长的音节中蕴藏着抑不住的灼热。他恍恍惚惚又阖上眼睛。
“我去调查一下近期活动频繁的那个连环杀手,制裁者(The Ruler)。要说理由,也没有哪个是特别冠冕堂皇的;至于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就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也无法确定。不过无需质疑的是,若是能与其合作,想必会省去我们许多麻烦吧。”
“还有,”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弗兰感觉到自己被置在一把舒适的办公椅上,后脑枕着那只莫妮卡随手堆在书桌一隅的巨大的海军泰迪熊,“好梦,弗兰。今天下午书店停业。”
紧接着是鞋跟摩挲地毯的轻响,就好似陷入了柔软的奶油色浅沙。少女清冽的声线被柔化成无数宛若晚祷的音,从遥不可及的彼方拂来,和着在岁月的洗涤中日渐斑驳锈蚀的暮钟黯哑却悠长的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