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默默的走出竹楼,在门口站着,腰杆挺直如松如钟。
“滚远点!”竹楼里又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
店主转身走到小院中央,继续站着。
小时候他就是这样,惹师父生气也不懂得说几句好话,哄哄师父。师父罚他跪着,他也不跪,就站着。罚跪两个时辰,他就站四个时辰,冬天下雪的时候往往都站到浑身被冻得毫无知觉。师弟就比较会哄师父,小小孩往师父怀里头一钻,说几句软话认个错,师父一笑就什么都过去了。偏偏他就不干,罚的狠了,都是师弟给他求情。
他一直站到早上天边泛着鱼肚白的时候。竹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道背着手从屋里头出来,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屋里头,道:“进去吃饭。”
店主活动了一下脖子,站了一晚上,浑身都僵了。他进了屋,看见昨天被掀翻的八仙桌已经被扶正放好,一条腿上钉了两条木板,想必是桌腿昨天摔断了。桌上摆着几样清粥小菜一碗汤一壶茶。他走到桌前,什么都不说,拿起筷子吃饭。老道坐到旁边,拿着茶壶喝茶。店主不吃晚饭的习惯是从他这来的,这老头就从来都不吃早饭,常常说什么“老不吃早,少不吃晚”。
早饭味道很好,熬了鱼汤,用竹笋拌了小菜。店主吃完饭,惯性的拿起碗筷去小院里打水洗碗。
这时候老道从屋里头出来,指了指小院里的两个大水缸,对店主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呐,把为师这两口大水缸给打满咯。两里外有条小溪,那水好,打完水,顺手抓两条鱼,用点水炖上,给为师解馋。”
店主应了声,洗完碗筷,又拎着水桶去打水。小时候,打水是每天他和师弟的必修课,两个徒弟,两口水缸。如今,只有他一个,两口水缸就都归他打满。
店主记得小时候师弟有一次病了,那天就是他一个人把两口水缸都打满的,还顺手抓了两条鱼回来给师弟熬汤。
不过明明竹楼二十米外就有水源,这老头子为什么非要他去两里外的小溪打水?店主心里暗道这老头太会折腾人了。木桶本来就重,打满水,足有三十多斤。再来来回回走上那么远,手上不起水泡就怪了。
一直到中午,他才把两口水缸给打满,来来回回跑了将近七十多趟。小溪的水很清很凉,水及膝深,水里头有很多岩石,适合大鱼藏身。但他只抓到四五条巴掌大的小鱼,估计这水里头的大鱼都被那老头子给吃完了。
干完这些,他又拿着扫帚把小院给扫干净了。
竹楼里头,老道嚎了一嗓子:“小兔崽子滚过来吃饭!”
店主听见这叫法,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老头每到吃饭点都是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的叫。他听了十几年了。
他走进竹楼里头,和老头面对面的吃饭。上午抓的那几条鱼被充分利用,两条清蒸,一条红烧,剩下的炖汤。吃完饭,店主刚要起身去洗碗筷,就被老道给拦住了。
他抬头看了看屋外的日头,自言自语着:“嗯,午时三刻,日头真足啊。”
店主听着这午时三刻顿觉脖子一寒,这老家伙是气得不行要把自己问斩吗?
老道背着手进了屋,片刻之后他拿着几把药材出来了。他指着小院里头的水缸对店主道:“九儿,衣服脱了,缸里头待着,为师给你去去邪气。你浑身上下一股子腥臭味儿,你是怕熏不死为师吗?”
头顶毒辣的太阳晒着,脖子下面都泡在冷的刺骨的水里。店主平生第一次词穷,他实在形容不出来这是什么样的异样感觉。那老头就把他这么扔在院子里头,让太阳这么晒着。他感觉身上的一股股凉气都进到水里头,被毒辣的太阳一晒,化成袅袅白气。老头他自己拿着研钵,在屋檐下头阴凉地方磨药材,嘴里还哼着跑调的山歌。
晒着日头,听着那跑调的山歌,看起来那老头子不仅打算在□□上折磨他,还想在精神上摧毁他。
泡了半个时辰,店主掐了掐自己的手背,都没知觉了。这时候老道哼着歌,像是往锅里头撒调料一样,往水缸里头撒药材沫子。
原来这老头这么想把自己给一锅炖了啊。店主背靠着水缸壁,一阵无言。
“你就没问问你师弟他这些年在干什么啊?怎么不回来?”老道一边撒药沫子,一边问他。
“没来得及。”店主想了想当时,叹了一声,“我当时也是急了,什么都没问他。”
“你以后想怎么办?还当你这个地府掌柜?”老道抬眼看向店主,低声道,“你当年是为了查你师弟的魂魄,这才入了地府。可你现在知道了,那熊孩子没死。接下来呢?”
“师父,我开了个茶馆。”店主这时候对着老道笑了,“接下来,继续开茶馆。”
老道哼了一声:“没出息。”然后继续往缸里头撒药沫子。
“转过来,我帮你把地府给你戳的印给弄去,弄的跟质检似的。”老道撒完药沫子,拍了店主一下,嘴里嘀咕着,“老子的徒弟给别人当牛做马去了,丢死人了。”
店主笑了一下,转过身。他背部蝴蝶骨上方一点,有个明显的朱砂印,像是刀刻上去的,血淋淋的写了个“九”字。
老道看见这朱砂印,哼了一声。他往掌心里贴了张符纸,吐了口唾沫,按在那朱砂印上一阵搓。如果这老头不隐居这深山里头,估计,他能当一个搓澡工。
店主感觉背部一阵发烫,皮都要被搓下来了,他忍不住回头,这时候那老道在他背部猛地一拍,道:“妥了。没了这印,就算你想走了,跟地府翻了脸他们都拿你没办法。”
店主笑了一下,道:“多谢师父。”
“哎呀,谁让为师我道行高深,又收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当徒弟呢?嘿嘿……唉?你这伤疤是哪来的?明明从我手上出去的时候,身上还一道伤都没有水光溜滑的啊?”老道凑近了,用手摸了摸他脖子上的一道半月形的疤。
“湘西捉旱魃的时候,被咬的。”店主仔细回想了一下,道。
“腰上的呢?”
“恶鬼用指甲划得。”
“胳膊肘上的。啧啧这么大一片,那么老丑。”
“昆仑山上遇到了雪崩冻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