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石塔便是我的修炼地,”穆说,“千百年传承至今,也是我自己亲手修复加固。”
裴珏望着不远处的石塔,差点又摔了一跤,嚷嚷道,“你千万别说我们得走到塔下去。我真没这个胆子。”
穆笑笑,然后他们便直接站到了塔里。塔的内部并没有隔层,站在底部已能看见最上方小窗户里透进来的灰蒙蒙的阳光。塔的四周都挂着布幔,从底层遮到顶部,只留出了窗口采光,不免让裴珏好奇地问,“布幔后面都是什么?”
“图纸,工具,书目之类,”穆随口应道。
“难道又是看了就得死的东西,”裴珏没忍住,又是作死地嘀咕一句。
“当然。莫说是你,便是组织内部的人也不可见,”穆答,全然不知几分玩笑几分严肃。他自己坐下了,又指着一旁铺着羊皮的石凳说,“坐下歇口气吧。”
裴珏在那个其实坐着非常不舒服的石凳上坐下了,环望四周雪洞一般的摆设:两张铺着牛皮的石台,实在不能觍着脸称之为“床”,一块巨石摆在中央,看高度多半是当桌子用的,角落里一口大缸里是清水,还剩下就是一个石制的书架,上面摆着两个水杯,几张毛巾,还有十来本书,绝大多数看不出是什么语言,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这地方是不是从来没有外人来?除了你自己就没别人踏进来过?”裴珏小声问道。
穆望着他,说,“你不是就进来了么?”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但裴珏都快感动得不会说话了,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说,“我是指这之前啦。你说这是你的修炼地,是不是很多时间都耗在这里了?没有外人能进来吧?真是挺苦的,在这种地方孤零零一个人。”
穆沉默了很久,仿佛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情。最后他缓缓开口说道,“曾经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师父去世后我没有地方可去,只能一个人回到我的塔里。就算师父不在了我的职责和任务还在,就算是一个人我也得不停地学习修炼,直到使命召唤的那一天。于是我想,我大约是走不出这座孤塔了,而别人也走不进来,毕竟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多半要一个人度过这十多年,默默等待战争开始。”
普通人只会被这段话中的沉重与痛苦震撼,但多半无法理解,而穆的语音又是如此平和,只会更让人困惑。裴珏瞪了他很久,最后问道,“你七岁的时候是那么想的?那时你真只有七岁?”
“是啊,就是因为还是个小孩子,所以才会这么傻气和倔强。”
裴珏再一次扶住了额头,“你这个诠释实在让人无话可说。算了,然后呢?为什么你后来又下山了?”
“然后?后来我肚子饿了。”
裴珏眨了很久的眼睛。“你在逗我?”
“并没有,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穆又开始笑了,“我废寝忘食地花了四天四夜看完师父所有的手稿,等回过神来已经是饿得头昏眼花。那个时候我到底还小,从来没照顾过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填饱肚子,条件反射地就往家的方向瞬移。不过我是饿晕了,第一次整个空间迷失,第二次好不容易方向对了也没能移回家,最后倒在村子出来的路边。我被路过的登山队捡到,还被灌了一大瓶电解饮料和好几包巧克力,都是人家的应急救命口粮。回到家之后,父母听说师父已经不在了,怎么也不肯再让我孤零零地一个人上山。我说要回修炼地,妈妈说可以,但一定要陪我一起去;她说她要知道在什么地方,以后好给我送饭。”
裴珏差点没从凳子上栽下去,惊恐地说,“你这鬼地方职业登山队都爬不上来啊!阿姨不会真来给你送饭吧?”
“是啊,后来拗不过她我便带她来了,踩着所有可以停留的驻足点瞬移上来的,她也很惊讶我的修炼地居然在这种地方。我本来想看过一次她就不会再提,没想到回到家后她就拿出地图开始标注路径。妈妈说万一有必要还是能找上去的,倒是把我吓了一大跳。之后我就只有老老实实地住在家里了;虽然其实还是在塔里的时间多,但是每两三天都会回家一趟,见过父母带上一篮子食物再上山。直到后来去了县城上初中才不需要每三天回家报道一次。”
“可怜天下父母心,”裴珏喃喃念了一句。
他凝神望着面前的同桌兼室友,突然觉得有些茫然。他们朝夕相处了整整三年,然而到这一刻才真正理解:他认识的从来都是一个表面的假象——不,不,其实也不是这样。他了解的那个穆一样也是穆,裴珏想,是山下的穆,是从那个与世隔绝的魔幻高山上走下来的穆。有多少人——素昧平生的登山队,穆的父母,自远方而来的支教老师,或许还有他自己——花了多少力气,到底还是将穆从山上拉了下来。在山下的穆就算根本不在意高考也会写完一张又一张模拟卷让他抄,会掏出身份证让他查分,也会陪他用普通人的速度和力量打乒乓球,甚至还会带他来到这座塔里。
然而穆始终属于深山。
穆就要走了,要回到山中,无论是这里还是庐山峰顶,都是他能短暂看见却终究无法触及的地方。然后呢?其实到底还有没有然后?
裴珏吞了口空气,几乎是有些绝望地开口问道,“所以你现在要走,是要去哪里?为什么就不去大学了呢?那么多年你不是一边上学一遍修炼也没有耽误么?你的那位老师也说过来日方长。”
“无论时日还有多少,任务已经展开了。去见老师的时候我只是隐隐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但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事情可做,而如今我找到了一些确切的线索需要追查。”
“那么,那么以后呢?以后也许也能回来的吧?”裴珏揉着眼睛问,“对了你有我的手机和□□号么?将来,如果,如果将来……还能联系是吧?”
“阿珏,”穆握住了他的手,极尽温柔地说,“我不想对你说如果,因为其实我很清楚这个如果并不存在。我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两人默然对坐许久,然后裴珏猛地站了起来。
“好啦,高中三年结束了,故事也彻底说完了,是时候说再见了,”他大声说道,“穆,我该走啦!”
穆朝他点点头,“好,那我们下山。”
裴珏却问道,“你能不能送我一个人回县城去?我就不陪你去找你的牦牛了。”
“哦?这是为什么?”
“如果到了县城里再说再见我又会觉得自己是做了什么恶梦,哈,”裴珏笑着耸了耸肩,“这样真实感足一点,这样我才能记住你是在乔戈里峰上消失的,以后也不会动不动就想去打听你家到底在什么地方你究竟去了哪个大学手机号又是多少。”
穆不说话,默然点了点头。
“不过我真是非常,非常庆幸你当年还是下山来了,”裴珏认真地添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穆。别的都不说了,就希望这三年高中对你来说也还算是件好事。”
“当然是件好事,”穆望着他,笑得仿佛深山花海一般灿烂,“是件无上幸运的事。再见,阿珏,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然后裴珏就发现身周雪洞一般的石塔消失了,他正站在塔什库尔干县城的主干道上,望着已被修得颇现代化的城区。他还穿着一身登山的衣服,背上的包里都是些精简但是绝对专业的装备。他在街上呆站了许久,然后终于缓缓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中,父母看到他颇是惊讶,忙着开始给他烧丰盛的晚餐的时候又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就这几天走了多远?不是坚持不下来提前溜了吧,爬山可比你想的辛苦,是不是?”
“是辛苦,也是坚持不下来,但是走到的那一段太好玩了!我跟你们说,山上的景色真不是盖的,还看到好多稀奇古怪的动物,别的地方完全见不到……”裴珏说得眉飞色舞,除了兴奋似乎什么别的感情也没有。
母亲调侃他道,“哟,你平时就知道打电脑游戏,还真喜欢上了爬山,看来我们族人的传统还是多强大的。”
“是啊,山上的风景比电脑游戏有趣太多。以后上了大学我要去参加个登山的社团,”裴珏信心满满地说道,“将来我要登顶乔戈里峰,总有一天。”
“是爱,比死亡更强大。”——托马斯·曼《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