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麦克风话筒的布吉依母低头垂泪,仅听见半个悠长单音节吟唱,热爱唱歌的彝族姑娘就知道面前有一座永远无法翻越的大山,业余与职业的巨大鸿沟,凡人与神的遥远距离,二位嫂嫂靠近安慰哭泣的小姑子。
台下仿佛诧然时间静止,刚啼哭的婴儿也出奇安静,灰狗爬地忏悔,乌鸦枝头祈祷,一根绣花针掉落地面都能听见,不愿惊动举世罕见的绝唱。
她犹如一头屹立最高顶峰的至尊狮王,仰天长吟向浩瀚银河,迎接这个星球上的第一缕阳光,轰然雷动,召唤毛骨悚然的远古力量。
当太阳的第一缕光芒射向最高山峰时,沉睡的地平线开始发亮,黎明前的黑暗完全褪去,千道,万道,无数道,像耀眼锆钻闪烁的晶莹开始覆盖森林、河流、湖泊、沙漠、田野、海洋、凡尘人间,直至世界的尽头。
她是谁?
饮朝露,卧积雪,枕玄石,尝百草,淋暴雨,迎狂风,淬日月精华,吞山河壮丽,闻云雾气魄,听虫鸟幽鸣,睥睨众生,放荡不羁,随心所欲。
鱼肚白的透红火球穿越晨曦,升向长空,抬头仰望,那不是强烈,不是可怕,那是温柔的一瞥,却带来无限的明亮,光芒万丈,新鲜的气流在漫溢,万物精灵被唤醒,百鸟歌鸣,千兽起舞,山崩地裂,顶峰的她开始第一字演唱。
第一字汹涌磅礴,少林寺的钟声敲响,赤壁大战的皮鼓擂动,瞿塘峡的纤夫吆喝,黄河改道,长江断流,火山爆发,珠峰隆起,海市蜃楼出现。
独辟蹊径的腔调开创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境界,不是民族戏剧,也不是流行歌曲,只属于蔡文姬才能演绎出的音乐。
第七字又开始海边漫步欣赏,缥缈氤氲坠雾,见金鳞炫耀点点片片,花溅鸟惊之势,执迷方醒,相见恨晚,梅影柳阴织琴丝,瓜藤攀竹枝连理,鹊喳蛙声古筝拔。
第十三字的音阶又急促嘹亮抬升,登高远望,云梦大泽,鲧腹茕龙愧月,鲲鹏蛟鼍遮日,浮舟东渡,玄幻蓬莱返照,轻踏浒畔,恰逢兰莲争艳,闻丛花幽香卿卿烈烈,北斗星移,烟波浩渺,气惯长虹。
当蔡文姬唱到‘山谷中’三字时,气势又回归田间质朴柔和舒畅,蜻蜓点水,牧童吹笛,牛儿吃草,泉养蝌蚪,野菜畦上的八角莲、叉叶蓝、蛇菰、枸杞、黄芪,都叶展花开。浓鲜娇仪的鹅掌菇被露水滋润垂涎三分。香果树、水青、珙桐、秋海棠、向日葵,结出大小各色的果粒。
弯弯小河清澈见底,浣鲢游尾,蒲藻藏螺,丹鹤双飞,鸳鸯嬉戏,涟漪荡漾,苍鹭掠影,倒影湖面。
节奏顺势进入一幅中国江南山水画的感觉中。
江蓠芷草嫣,秋兰结佩,掬水灌冰壶,入昌海,破寒朱砂三雕梅,痩香桃粉一抹骚,大坡堆云,小洲浊流,朝夕相濡,玉韵郁兰,揽月酌迹,烟波狂澜,铜雀思娇,孔鸾怯懦,关山寤寐,观音善哉。
当蔡文姬唱到‘怕风急’的‘急’字时,又变换出一种千手百臂叱咤风云掌控自如的扎实功底。
声调点燃,如丝柏树像火焰般升腾,如一团熊熊黄金之火,扭曲的声线宛如大江滚滚东流,跳跃颤抖抽象出一种主观幻想的放荡不羁,像潦草的孩童涂鸦,又似刻意的情感寄寓抒发,随心所欲的鬼画葡萄中略带理智的演唱规则,糅合所有想要表达的思想碎片,矛盾、狂妄、敏感、浮夸、情绪、自然、人类痕迹、光明、黯淡。
给台下听众以捉摸不透的迭代节奏在离经叛道,变幻莫测,奔放,忧郁,抑制,明亮,跳跃,怜悯,忽而低谷,忽而拔尖,纤弱的游荡,分道扬镳。
颤动的发音在飞翔,满怀愤懑的麻雀在稻草人身上啁啾不止,跳上跳下。没有哽咽的伤感,纯粹的俏皮,令敦煌壁画飞天仕女的舞蹈慌乱了脚步,让维也纳莫扎特弹过的古董钢琴琴键在黑夜自动起伏,惋惜作茧自缚的贪恋,一见钟情的邂逅,是翼羽枯蜕的忧伤。
牛角镇的天已黑,傍晚进入了夜晚。
当蔡文姬唱完‘我不敢去追’五字后,便急促接着演唱下二个字‘去追’时,最后一个字‘追(zhui)’,无限延长,无限抬高。
蔡文姬敞开的双掌紧握成拳,倾尽毕生的情感领悟和才艺能量,气运丹田,力挽狂澜,向青天撕心裂肺召唤,召唤沉江冤死的欧阳涵灵魂复活。
这个追(zhui)字音逐渐成为地球人类有史以来声阶最高最嘹亮的单个延长音,好像是一串打开另一个量子平行世界的解锁密码。
在这一记突破人类极限的最高延长音中,台下聆听的几位盲人突然热泪盈眶丢掉拐杖,挺直站立,早已坏死的眼角泪腺竟然流出泪珠,簌簌直落。
在这一声中,洛阳博物馆的千年宣纸史册和出土竹简被一股猛烈的声波飓风呼呼刮卷,笔墨文字,喊冤歌颂,遮遮掩掩,在风中凌乱。
在这一声中,陕西秦始皇陵墓中的水银江河开始沸腾,兵马俑的冰冷手指突然拥有了体温,在抖动。
一匹脱缰汗血宝马驰骋奔跑于西伯利亚荒原,寻觅这声音的源头。几百只宽吻海豚遨游横跨无垠太平洋,追逐这声音的召唤。非洲大草原的飞禽走兽在太阳的第一缕光芒中被叫醒,土著部落开始篝火舞蹈祭祀这声音的膜拜。西藏寺庙里的喇叭们虔诚念诵这声音的超凡脱俗。希腊神庙墙壁上雕刻着这声音的史诗记载,是彗星撞击地球的恐龙毁灭,是连绵不断二百万年的洪荒暴雨,是亚特兰蒂斯沉入海底的瞬间绝望,是地球诞生那一刻的生生不息。
在这个人类史最嘹亮的单个延长音中,灵魂出窍的9万观众纷纷起立,在用人性的理智与疯狂的听觉进行最后的毁灭决战,保持血压飙升却面不改色的镇定,他们亲眼清晰看到自己脚下这片泥土上,被踩住的银杏枯叶开始一秒一秒晶莹发亮,通体像星星璀璨闪亮发光,开始在灵动,在钻出活人的脚底,又礼貌穿梭出人群,开始向上腾空。
银杏林沃土底的5700多名忠骨英魂被蔡文姬的天籁之音彻底唤醒,投胎附体于片片银杏枯叶,被赋予生命,重新复活,与登峰造极的音符手牵手,化作明眼可见的森林幽灵,光明磊落在昏暗半空旋转交叉漫舞,没有丝毫的胆怯,在9万活人观众群中影影绰绰飞向天穹,优美轻盈的身姿闪烁点点荧光,喜悦欢乐,活蹦乱跳,与蔡文姬的发音恩爱无比。
复活的精灵就在身边和内心,浑身颤抖负罪忏悔的观众们不敢窃窃私语,被眼前的一切迷惑,光明、生命、运动、历史、宽容、真情、牺牲、信任、鼓励、引领,无数只飞翔的璀璨发光精灵们仿佛蜕变成无数撒落凡尘人间的萤火虫。
所有人刹那间都感觉到蔡文姬歌声的每一个发音音节是具有极强的生命力。
蔡文姬强有力的追字(zhui)拖延音,像一种雄浑壮魄的激奋力量弥漫在现场每个人感觉器官里,这股强劲的力量在肉体凡胎的细胞中开始起源,像宇宙奥秘被破解的大门开启,新生的意识光芒引导这颗蓝色星球的所有生命迈出勇敢的大步,人类文明从此开始。
蔡文姬逐渐减弱这个拖延音,开始演唱下一段歌词。
从银杏林地下腾空复活的晶莹闪光精灵们越飞越高,直到最高处,与璀璨星星融为一体,萤火虫/星星/精灵三者已无法分辨,浩瀚的夜空奇迹般出现了极光现象。
在蔡文姬咬文嚼字继续演唱的歌声中,壮丽缥缈的极光光线像流动的潺潺河流,像风吹拂的柔和丝绸,像神话中精灵们的舞蹈,旷美、亘古、遥远、纯净,色彩鲜明的物体在空中缤纷复活,海面漂浮的冰块、融化裸露的悬崖、溪流、枫叶、木屋、教堂尖顶、西湖堤边鸣翠柳、百花园里牡丹开、爱琴海中信天翁。
随着蔡文姬的咬字歌词连续清晰出现,极光天幕中出现的清晰景色也越多,撒哈拉沙漠的金字塔、荷兰低地的水磨风车、南非好望角海域的长须鲸、南极冰川的企鹅群、亚马逊的原始森林、阿尔卑斯山山麓的村庄、意大利西西里岛的葡萄藤……。
星空夜幕极光景象中突然映射出现一块陌生又熟悉的世界,这里,大量的裸子植物繁茂生长,各种巨型恐龙栖息,食物极端丰富,没有寒冷地域,只有参天大树。陆地上,葱绿的大草原边缘是一片无垠的蔚蓝海洋和岛、鲸鱼、海豚、水母、鲨鱼,畅游身在其中。高处的天空悬浮着呈倒三角形的山丘,每座悬浮山上有茂密的榕树林和流水轰鸣的巨型瀑布。
大草原上也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连绵山脉,湖泊河流和各种树木处处可见,热带与温带混合搭配出色彩斑斓的绿色世界,棕榈、椰子、橄榄、梧桐、银杏、松柏、珙桐、白桦、芭蕉、蕨类、藤蔓、瓜果种子挂满枝头。飞禽走兽各自觅食寻欢,棕色吼猴、长毛树懒、金刚鹦鹉、黑天鹅、蝾螈、蜥蜴、灰兔、孔雀、猛犸象,应有尽有。
从未见过的珍禽异兽也出现,九头鸟、鹿头狼、独角马、三眼虎,还有翼展达五米的猴头蝴蝶。一只硕大七彩蜜蜂从一堆卵石上飞过,硕大蜜蜂不小心洒落的花粉覆盖在小石头表面,小石头们竟然自然浮起地面,在半空飘渺旋转不落。
《梨花带雨》整首歌的最后一字‘错’也在无限拖延下去,蔡文姬不让声音中断,不让极光天幕消失,她一定要看见丈夫欧阳涵的在天之灵出现。
不出现,她的《梨花带雨》最后一字会一直延长唱下去,直到她力尽气绝死在这个舞台上。
极光的天幕终于出现欧阳涵的面容,这存在奇迹的几秒钟里,天空中的欧阳涵并没有向妻子诉苦喊冤,只是点头微笑一下,他的嘴唇轻动,好像在无声向妻子表达:好好活下去。
阴阳相隔,遗憾的距离成为亘古的屏障。
仰首拖延最后一字的蔡文姬终于看见在极光天幕中的欧阳涵在向她点头微笑,好像在赞美表扬妻子这次登峰造极感动天庭的演唱,劝她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