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的一场宫廷风波,最终在史笔上不过留了一句:“康熙二十三年六月,皇十九子胤踽殁。”
王佳氏身死而未进后妃陵寝,就这样不了了之。
太子并未亲手杀了她,却吩咐了苏勒一句:挫骨扬灰。这种事儿苏勒做起来并没什么压力,她连手都没沾,直接吩咐人做了。
苏勒还顺便请了郭贵人去看,她自己却并不像之前那么热衷了。仇总归算是报了,胤踽的事也算是得到妥善解决。然而,母女之间,有了那样一层隔阂,却终究是远了不少。郭贵人专门请人谢她,也给了不少东西,苏勒自然好好谢过。苏勒心里却知道,额娘还是有些怨她的。或许没有苏勒的东西,胤踽依然还是不免被害身死,可有些心结,种下了就很难解开。
经此一事,苏勒和太子也算是有了一层交情。在宫里若是遇上,太子也时不时请她去毓庆宫坐坐下棋喝茶,谈谈朝政。只是,再也没谈起过万黼或者是王佳氏的事儿。
究竟是因为多年过去与当初那个叫万黼的哥哥感情已然不那么真切了,还是因为看穿了王佳氏可能并非此事的罪魁祸首,苏勒也无法猜透。大约两者都有,又或者还有些其他的原因。总之那之后太子埋首书案,愈发刻苦起来。
苏勒的时间也大多用在了功课上——她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东西了。十三衙门,每一门都有各种各样的神奇的技艺,各行各业的奇人能人。苏勒看看唐二就知道,做这些人的头儿,并不容易。若是酒囊饭袋也就罢了,十三衙门一百三十个有编号的统领人物,没有一个人背后没有故事,没有一个人不是身负奇才。要有才能的人心悦诚服,光靠身份是不够的,还要有本事、有魅力、有能够运筹帷幄的能力和气魄。
苏勒有这个自知之明,作为一个孩子,她或许还有岁月积累出的出众。可真要是蹉跎过去,将来这些眼看着到手的东西,也依然会化为泡影。十三衙门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利器,也是她未来最有力的保证,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她也要将十三衙门牢牢握在手里。上天留给她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苏勒不知道孝庄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但印象里康熙打噶尔丹的时候,孝庄就已经不在了。苏勒对于蒙古事务格外关注,深知等到康熙绥宁北方俄罗斯扰边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噶尔丹。以康熙的速度,最晚到康熙二十七年,俄罗斯人应该就可以平定。之后,就是三征噶尔丹。
太皇太后,怕是难有五年之命了。
五年之后,她也不过十一岁,接掌十三衙门,也还是太年轻。若是康熙不放心她,把十三衙门暂时交给太子,再想要要回来,可就难了。十三衙门不比外头,要绝对保密,根本不能求助于胤禛。所以,她要拼命努力,要未雨绸缪,要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做好万全的准备。
好在,苏勒还有唐二。
唐二实在是个奇人。苏勒完全不知道,这样的目无君上的人,究竟是怎样留在十三衙门这种最需要忠心的部门里占着一个位高权重的位置的。或许,因为他不会武功,而且双腿齐断,是个废人?可苏勒心里清楚,以唐二的能力,根本都不用出那间屋子,就能把整个十三衙门搞个底朝天。他本身就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维持着十三衙门这个庞大系统运转。他的武器就是那永不出错的大脑,只要脑子不坏,唐二的可怕简直堪比一支强大的军队。
唐二的身世,苏勒花了很久都没有探查出一点儿端倪。只知道他应该是南方人,双腿残疾于是被家人抛弃。苏麻喇姑对他有恩,所以他对苏麻妈妈格外客气,至于其他人,则完全是一副不买账的状态。他不用面见皇上或者是太皇太后,每天只在西苑的那个小屋里不出去。除了苏勒,他倒是也很少跟别人交谈自己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对外的唐二,多半都是沉默的。
然而,唐二对苏勒的确是有些不同的。苏勒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点儿投了唐二的脾胃。一个眼高于顶的人,竟然真的对苏勒青眼有加。教起苏勒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比起性德来,唐二是个更严厉、也更加称职的老师。
他从来不跟她讲君臣身份,背不会、做不到,不但不能吃饭、睡觉,还会遭到各种嘴炮鄙视的攻击。
唐二嘴损,丝毫不会顾及苏勒的年纪还小或者她是个女孩子。苏勒稍有不慎就被骂个狗血淋头。两辈子没挨过的骂,全让唐二一个人给骂完了。好在苏勒心性坚韧,不至于骂几句就受不了。苏勒甚至坏坏地想,这般被唐二洗礼过,估计遇上康熙那种段数的,连血都不会掉。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苏勒的任务就是不停的背书。唐二给苏勒留的任务格外多,而且随着苏勒背书速度越来越快,每日的任务也是成倍地往上涨。他还不满足于苏勒每日在屋子里念书,甚至从刺门调过来一个武功高手专门教授苏勒武艺。
这个人叫陈文昌,年不过而立,是个使剑的高手。他脸长得不错,却常年一副面瘫状,很少说话,看上去就是个做贴身侍卫的人才。苏勒觉得,这个教授武艺的师傅基本就是负责体罚的。只要没有达到唐二的要求,陈师傅就会要求她马步时间多上一刻钟,或者多做一组斩击等等。虽然从不言明,但这种微妙的关系就足以让苏勒难过得要死了。
三个月过去,苏勒几乎将所有唐二要求背诵的兵家著作一字不落地全背下来,才算是得到他一句像样的赞扬:“比我想象地稍微快一些,鉴仿门那边答应送来的东西还得再半月才能做好。有半个月的空余,倒是可以先熟悉一下十三衙门。明儿我叫人把智门在京的统领都叫过来给你见见,往后几天也会安排你见其他各门统领。想要管人家,最起码先把人认全了吧。”
说完,又扔了七八本册子给苏勒:“拿着先看完,这是智门统领的资料,每人一册,你面见之前先看过记下来,你不是就喜欢看着这种八卦么?”
苏勒这时候已经对大量的记忆开始习惯了。记忆力果然是可以训练出来的,尤其苏勒此时年纪还小,就更容易体现训练的成果。小时候觉得康熙和孝庄记得的东西格外多,此时也觉得不是什么难事了。
每天在西苑背各种枯燥的文章背得累了,苏勒也随便看看唐二记录的《百官档》换换脑子。《百官档》除了官员履历、家庭情况之外,基本就是各种八卦了。里面的记录详尽极了,越是大官儿,就越是清楚。甚至还有明暗两本,一本是专门供皇上查阅的,一本则是不记档的,唐二自己看着玩儿的。明本一般不厚,但对官员性格、经历、能力、学识等基本情况描述都很清晰;暗本就厉害了,里头甚至有官员的病史药档、行贿受贿记录、嫖|妓记录、通信记录等等不一而足,有些甚至连某大人喜欢某种行房方式都有记录,简直囊括了一个人所有能被人探知到的黑历史。
《百官档》不仅包括官员,皇室、宗亲、后妃、皇子、包衣官员、首领太监等皆有建档,反倒是官员的档案少一些,京官儿比较全,但地方官基本就只有明档,没有暗档了。苏勒一看起这个东西,就完全停不下来。好奇心驱使,简直想要把所有的百官档都看完才罢休。无奈每天的任务量太大,也挤不出多少时间来看。
苏勒看到这份《百官档》,方知道十三衙门的可怕。或者说,唐二的可怕。
帝王要治理国家,总还是要靠官员。所有官员的把柄都能握在手里,以此为要挟,就算是要架空皇帝,恐怕都不算困难。这样一份东西,对于夺嫡有多么重要,苏勒简直不用想就一清二楚。
唐二不动声色,苏勒也没多说。他既然放心给苏勒看,苏勒索性任意阅读,用心记忆。这些原本都是唐二的武器,但他藏锋不露。日后,这些也就成了苏勒的武器,要怎么用,如何用,苏勒如今还不知道,但情报在宫廷斗争之中,可以说是最锋利的尖刀,无论刺向何处,都能轻易致人死地。
半个月的功夫,苏勒见了几十个十三衙门有编号的统领。各门统率,从甲至癸一共十人,每人辖下又有不少人。譬如唐二手底下就有三个参谋,二十几个笔帖式,十个传令官。这还因为唐二的工作多在案头,而且并不怎么喜欢见人,所以人员编制比较精简。据唐二给的资料来看,行商门之首商甲黄成安直接辖下就有近千人。十三衙门所有在编人员以及学徒人员加起来有一万五千多人,堪比一支军队了。
这样一个庞大到近乎臃肿的组织,却能保持长期存在于地下,不被世人所知,主要还是因为除了像唐二这样常驻西苑不怎么出去智门中人外,其他所有人都有掩护身份,并且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苏勒见过各门统领之后,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组织的庞大,光是首领人物,就足足见了半个月。
“二爷,咱们这么多人,每个月要花掉多少银子?”钱,其实是十三衙门最大的问题。苏勒想,自己将来若是想要将十三衙门全盘接手,人的问题甚至都不是大事,可把钱这个口子卡住,她也就没辙了。苏勒手里握着棋子,摩挲了一会儿,才在棋盘上落下。
“每月不等,有战事的时候会略多一些。去年全年支出二十九万两。”唐二说着,想也没想,落了一子。却是避实就虚。
听了这个数字,苏勒立刻皱起眉,“快要和内务府一年的之处持平了。这么一大笔银子,平时都是从哪里来的?”
“各处凑的。商门经营有一部分利润会上交,每年大约有个六七万两。剩下的基本是从慈宁宫和乾清宫的私库出。”
“应该还是不足用吧?”苏勒盘算一下,“按品级,十三衙门统领的最低也有六品,年俸就是一大笔。这都不能从户部出。更别提还有不少事儿是需要大笔经费的。战时若是要收买敌方的人,总还是需要大笔经费的。”
“这几年有些紧了。之前先帝抄了多尔衮的家,有一大笔银子没入账。这些年却基本靠慈宁宫帮补了。”
“二爷帮着想想办法,五年之内,我得有能力自己拿出这笔钱来。”苏勒看着唐二。
“你倒是个甩手掌柜,一句想想办法就解决了?我还有别的事儿,每日忙得睡觉的工夫都没了,还要教你学这个学那个的。现在又不缺钱,何必做这种麻烦事儿。”唐二抿着殷红的嘴唇,一脸不屑的样子。
“算我求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别说三十万两,我还想着咱们每年能有百万两进账呢。最起码,十五年之内,得把蒙古的《百官档》建齐全吧。还有漠西卫拉特蒙古、西藏、苗疆、俄罗斯、东瀛、南洋乃至西洋诸国。您虽说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可您不嫌这天下太小了一些么?”苏勒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唐二的神情。
“再说,十三衙门当年玛法初创就遭到禁绝,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被那些心有龃龉的议政王大臣知道,把银子一断,这一万多人也就绝了生计。我在想,也许我们有其他的办法。只要有银子,我就不怕朝廷取缔十三衙门,大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面上做一个其他的门面,将十三衙门的人转移进去。或是商铺,或是公主府护卫,或是其他的什么,只要人不散,建制不散,十三衙门就永远不会消失。”说着,迎难而上,又落了一子。
“你倒是不傻,”唐二笑了一下,推动轮椅,“棋风凌厉,谋算也凌厉。你今年才六岁,刚知道十三衙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想着把十三衙门的庙门拆了,搬空了倒腾到自己家里?果真是爱新觉罗家的,也不怕贪心不足蛇吞象。不自量力。”
“我没这个本事,但却有这个心。有个西洋人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支这样的军队摆在眼前,不想据为己有,那一定不是成大事的人。我是您教的,怎么可能连这点儿志向都没有。二爷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做不到的,您一定能做到。我相信,您一定愿意帮我。”
“凭什么?”
“真的要我说理由么?”苏勒看着唐二,许久没有说话。
唐二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看上去并没有考虑太久,而苏勒花费诸多棋子的构筑的攻势瞬间被这一子全然遏制。
“我下棋或许不行,可不见得就做不得大事。您,是我的老师,是我视为至亲的人。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