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二十平米见方,四壁、地板、天花板皆是光滑的、略带反光的合金板材,接缝处焊接得极其精密,几乎看不见痕迹。房间中央是一张金属工作台,两把金属折叠椅。工作台上摆放着一台老旧的终端机,屏幕亮着,绿色的代码如瀑布般不断滚动。房间一角堆放着一些设备:外壳锈蚀的服务器机柜,缠绕如蛇的裸露线缆,几个敞开的工具箱,里面是精密的电子仪器和机械零件。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灰尘、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臭氧的味道。
而站在工作台旁,正转身看过来的人——
陆见野的呼吸,瞬间停滞。
是小川。
但又绝对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川。
那张脸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的轮廓,但瘦削得惊人,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长期不见日光的不健康苍白。曾经明亮、充满好奇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眼神空洞,瞳孔扩散,缺乏焦距,比黑市上那些“空心人”更甚。那不是麻木的空洞,而是一种冰冷的、机械的、剔除了所有情感杂质的绝对空洞。
最刺眼的,是他的左臂。
从肩膀开始,整条手臂都是机械结构。银白色的合金骨架,复杂的液压关节,五根手指是细长而灵活的金属探针——和刚才将他拉进来的那只手臂一模一样。此刻,那些探针正在终端键盘上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敲击,发出轻微而密集的嗒嗒声。
小川停下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陆见野。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看到师长的激动。
只有平静的、如同扫描仪读取条形码般的、彻底的审视。
然后,他开口。声音还是小川的音色,但语调已经完全改变——平直,单调,每个音节的长短、轻重都完全一致,像是经过精密校准的录音:
“三年。七个月。零九天。”
精确的停顿。
“你惹麻烦的效率。依旧可观。”
陆见野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眼前这个半人半机械、眼神冰冷如陌生人的“小川”,感觉现实的地基再次开裂,坠入更深的寒意。
小川……应该死了。或者,至少被囚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
而不是在这里。
不是以这种……被改造的、非人的形态,如此“正常”地存在着。
“你……”陆见野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还……活着?”
小川微微偏了偏头。这个动作还残留着一丝人类的习惯痕迹,但执行得过于精确、刻意,像是某种程序模拟出的“自然反应”。
“生物体征维持系统运转正常。生命指标处于安全阈值内。”他的声音平稳无波,“认知模块完整度:百分之八十七点二。情绪处理单元已离线。记忆存储为分区加密状态。根据现行‘生命’定义的多重标准,当前状态是否符合‘活着’,存在逻辑争议。”
他走向陆见野,机械左臂抬起,探针尖端射出淡蓝色的扇形扫描光束,将陆见野从头到脚笼罩其中。光束扫过时,皮肤传来轻微的刺麻感。
“左肩撕裂伤。创口长度八点七厘米,深度一点四厘米。主要血管未受损。检测到轻微细菌感染迹象。建议:清创,缝合,抗生素介入。”
“体内检测到高强度情绪污染残留。污染源标记:‘悲鸣-林夕协议’。当前污染浓度:百分之三十七。未超过个体承载危险阈值。”
“人格结构实时监测:主体人格‘陆见野’稳定性指数:百分之七十二。第二人格‘守夜人’活性指数:百分之二十八。处于可控波动范围。”
扫描光束熄灭。小川收回机械臂,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一个简陋的金属柜,打开,取出消毒液、缝合包、纱布和一支一次性注射器。他的动作流畅、精准,没有一丝多余,如同演练过千百次。
“坐下。”他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直,“处理伤口。然后。进行情报交换。”
陆见野僵硬地挪到金属折叠椅旁,坐下。椅子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直抵肌肤。他看着小川用机械探针灵巧地准备好医疗用品,那非人的精准度让他心底发寒。
“小川,”他涩声开口,每个字都重若千斤,“琉璃塔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小川拿着消毒液和镊子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开始处理伤口。消毒液触及皮肉的刺痛让陆见野肌肉紧绷,但小川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犹豫。
“净化局。特殊收容与处理部。”小川的声音如同背诵档案,“我的新编号:T-07收容体。这是他们对我的定义。”
镊子探入伤口,夹出细小的布屑和疑似骨渣的异物。痛感尖锐。
“琉璃塔事件后,我被目标个体‘夜鸦’——即你追踪的黑衣人——通过非法开启的共鸣裂隙转移。预定目的地:净化局第七实验室。用途:研究《悲鸣》情绪污染的传播机制与宿主特异性。”
针尖刺入皮肤,丝线穿过。没有使用麻醉剂,但小川下针极快,落点精准,痛感短暂而强烈。
“运输途中。车队遭遇武装伏击。袭击方身份未识别。装备精良,战术目标明确:夺取收容体,即我。交战中,夜鸦重伤。我利用混乱。逃脱。”
线在皮肉间穿梭,打结,剪断。小川的眼睛紧盯着伤口,瞳孔深处有极其细微的数据流光影滚动——他似乎在实时计算着最佳的缝合路径、张力与预后。
“地下逃亡周期:十七天。最终因伤口感染、营养匮乏、情绪污染间歇性发作,在坐标旧水处理厂东南侧四百米处丧失行动能力。被‘他们’发现并收容。”
“他们?”陆见野追问。
小川没有立刻回答。他完成包扎,用探针剪断多余的线头,起身,走到工作台终端前,敲击了几下键盘。
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停止,切换成一幅复杂的、层层叠叠的地下结构剖面图。图纸标注着旧城区的地理坐标,其中一个位于旧水处理厂下方的巨大、迷宫般的网络被高亮显示。
“遗忘者。”小川说,“他们的自称。”
他调出几张分辨率很低、似乎由监控探头拍摄的照片。照片里,一群衣着破旧但整洁、面容瘦削但眼神明亮的人,生活在由废墟改造的地下空间里。有老人坐在简陋的椅子上修理设备,有孩子围着一小堆书籍,甚至有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中安睡。
“情绪技术早期阶段的受害者。也是幸存者。多为‘新火计划’及其前身项目的非自愿或边缘试验体,或其后代。因情绪模块永久性损伤或社会排斥,无法适应地上世界。在此建立自治社区。发展出独特的生存技术体系。”
他指了指自己银光闪烁的机械左臂。
“基于旧时代机械工程,与情绪废料再生能源技术。他们提供了这套系统。作为交换。我负责维护社区关键设备,升级防御系统,对抗净化局的周期性清剿,以及……”
他停顿了一瞬,极其短暂,若非陆见野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
“对抗‘它’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