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见野和苏未央站在这个活体意识构成的、无限延伸的巴别图书馆入口,如同两只偶然跌入巨人颅腔的渺小飞虫。空气中弥漫着营养液清淡的甜香与臭氧味,但更深层、更 pervasive的,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背景噪音”——那是成千上万个被囚禁于此的意识,在永恒的半清醒折磨中,无意识逸散出的记忆回响、情感残渣与存在性哀鸣的混合体,形成一首永不落幕的、多声部的安魂曲,轻柔地啃噬着来访者的理智边缘。
“这里……”苏未央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金属震颤的余音,“是收集痛苦的地狱,还是陈列灵魂的博物馆?”
“都不是,”陆见野的目光落在最近处一个属于“母亲区”的舱室,铭牌上刻着:“王梅,29岁。自愿协议,交换条件:女儿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骨髓移植手术全额费用。收录日:新历46年花月。”那颗大脑在淡蓝光液中缓缓自转,沟回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影流淌而过,像是永不消逝的泪痕。“是比两者都更残忍的所在。地狱许诺刑罚与终结,博物馆珍藏死物与历史。而这里……是将活着的痛苦,制作成可以反复播放、供人消费的永恒瞬间。”
他们如同踏入一片由意识构成的、寂静的森林,脚下是透明的强化玻璃地板,透过它,可以窥见下方更深邃的黑暗中,还有更多、更多层结构相似的环形大厅,层层叠叠,向下延伸至目光无法抵达的深渊,形成一个倒悬的、无限递归的、意识本身的蜂巢地狱。每一个舱室旁边,都设有一个简约到冷酷的“阅读站”——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一个连接着无数纤细导线的头盔,一个闪烁着待机幽光的触摸屏控制界面。
一个穿着毫无特征的灰色制服、面部笼罩在奇特面具下的“馆员”,如同从阴影中凝结而出,悄无声息地滑到他们面前。面具的眼部是两片绝对深黑、不透光的透镜,彻底隔绝了背后的目光,也隔绝了任何人性交流的可能。
“新访客,”馆员的声音经过精密的电子处理,呈现出一种无机的、平滑的中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请出示有效借阅凭证,或前往服务台办理临时阅览权限。”
陆见野沉默着,将手中那张属于林夕的金属工作证递出。馆员黑色的透镜对准证件,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扫描光束掠过。几秒钟的绝对寂静后,馆员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像量角器划过:“A级权限确认。欢迎,林夕博士的特邀访客。您享有除‘本源禁区’外所有区域的浏览权限,每日标准借阅时长上限:六小时。请注意,本馆实行记忆等价交换原则。”
“记忆等价交换?”苏未央追问,声音里带着警惕。
“借阅他者意识棱镜中的记忆光影,需以自身意识库中等时长、等‘情感密度’的珍贵记忆片段作为抵押担保。”馆员机械地复述着规则,指向最近的一个阅读站。屏幕亮起,显示出简洁的交互界面:“选择目标意识棱镜编号,设定浸入时长(最低一分钟,最高单次六十分钟),佩戴浸入式神经交互头盔。系统将自动提取并引导您体验该意识棱镜中记忆烙印最深刻、情感浓度最高的‘核心片段’。浸入期间,您将以第一人称视角,完整经历彼时彼刻。”
陆见野的视线无法控制地飘向大厅深处。那里有一个区域的光色格外暗沉,舱室边框是近乎吞噬光线的墨黑,铭牌上的字体则是刺目的猩红。区域的标识是:
“月度高频浸入榜:前十序列”
位列榜首的那个舱室外,竟排着一条短短的、沉默的队伍。三位衣着华贵、但眼神空洞如同被掏空的人偶的男女,坐在冰冷的等待椅上,姿态僵硬。那舱室的铭牌上,文字如同刻在墓碑上:
“编号:S-0778”
“收录名:血亲黄昏的哀悼者”
“生平概要:男性,41岁。因无法承受累计债务的重压,于酒精彻底剥夺理性后,使用钝器杀害结发妻子及两名未成年子女。清醒后向治安局自首。经司法意识评估,判处永久意识收容处分。”
“情绪光谱峰值:自我湮灭级悔恨/存在性厌恶/永恒的伦理剧痛”
“浸入体验累计次数:3,402次”
“最近浸入者匿名批注:‘比任何化学致幻剂都更真实地触摸‘存在’的深渊边缘——原来纯粹的痛苦,可以是一种如此深邃、令人成瘾的风景。’”
一阵强烈的生理性反胃猛然攫住陆见野的喉咙。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开始沿着环形大厅的边缘缓慢行走,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一个个六边形的透明囚笼,寻找着那个特定的名字。
“艺术家灵感回响区”。这里的舱室边框装饰着模仿画框的细腻纹路,内部的营养液似乎也掺杂了更多维持神经活跃度的微量元素,泛着淡淡的珍珠色泽。铭牌上的名字大多陌生,只有极少数,能在旧时代早已泛黄的艺术史残章中找到模糊的对应,如今以这种绝对“不朽”的形式被钉在意识的十字架上。
然后,他看到了。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光线略显暗淡的角落,一个舱室是……空的。
并非完全空荡——淡蓝色的营养液依旧盈满,复杂的探针阵列依旧闪烁着规律的待机指示灯,维持生命的系统仍在低鸣运转。但本该悬浮在舱室中央、作为一切意义核心的那颗大脑,不见了。如同被神祇取走了祭坛上的心脏。舱室下方的铭牌,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可辨:
“编号:A-009”
“收录名:林夕(原始名:林溪)”
“生平概要:男性,38岁。前情绪净化局特聘高级顾问,新火计划核心架构师之一,忘忧墟首席情绪酿酒师。自愿签署永久意识收容协议日期:新历49年,花月第三十日。”
“核心情绪烙印:理性圣殿的崩塌/未完成之爱的永恒悬置/自我献祭的矛盾光谱”
“特殊状态备注:本意识棱镜已被最高权限指令调阅借出。借阅方:权限加密。约定归还期限:无限期(或直至意识棱镜本身于体验中彻底耗散崩解)。”
舱室内部,营养液的底部,沉着一样东西。
陆见野激活舱室外壁的控制面板,选择清洁与物品回收模式。淡蓝色的液体开始缓缓盘旋、下降,排入隐藏的管道。那沉在底部的东西被轻柔的水流托起,送至侧面一个狭小的密封取物口。他打开端口,取出了一张对折的、被特殊防水材料保护的纸条。
展开。是林夕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冷静、工整,甚至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实验室报告般的疏离感,只是笔画的末端,透着细微的、无法完全掩饰的震颤:
“致可能的后来者:
若你读到此信,意味着我已成为他人杯中待饮的醍醐,或这永恒图书馆中一本被无限续借的‘书’。
切勿寻找我之所在。你应寻找的,是真相投下的阴影。
此馆最深处,有一室名为‘本源镜厅’。内有你寻求之答案的钥匙——关乎苏未央的本质,关乎你‘零号’之名的重量,关乎这一切扭曲造物真正的源头。
开启镜厅之锁,需两把钥匙:你的血液(承载起源),与她的眼泪(承载觉醒)。
谨记:有些门扉一生仅能开启一次。门开之时,门后的世界与门前的你,皆成往昔。
——林夕,于意识沉入永恒阅读前最后一刻”
纸条在陆见野的指间微微颤动,仿佛残留着书写者最后一刻的心跳。苏未央走近,看着那空荡荡的、只剩下营养液幽光的舱室,沉默了许久。舱室内壁倒映着她模糊的、金属光泽流动的脸庞。
“他把自己……”她的声音低哑,“变成了这里的一件……藏品?一份……可以无限次阅读的……记忆文件?”
“不,”陆见野将纸条仔细收进贴身口袋,那纸片的边缘硌着皮肤,“他把自己,变成了指向最终答案的……一个活体路标。”
他们继续向环形大厅的更深处走去。空间的重复与延伸带来一种诡异的眩晕感,仿佛永远在原地踏步,唯有分类标签的细化与愈发令人不适的主题,证明他们确实在“深入”。“初恋颤栗标本区”、“临终忏悔回音壁”、“背叛瞬间定格舱”、“极致羞耻循环牢笼”……每一个六边形的透明囚室,都是一个被永恒禁锢在某个情感巅峰时刻的人类灵魂切片,一个永不愈合的、被展览的伤口。
苏未央在一个舱室前蓦然停下脚步。那属于“母亲区”,铭牌上刻着:
“编号:M-0441”
“收录名:献祭之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