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你出生的地方。”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咔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冰面碎裂般的声响。
光滑如水的镜面上,从正中央,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长而狰狞的纹路。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裂纹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藤蔓,疯狂地蔓延、分叉,瞬间便布满了整个椭圆镜面,将它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小块。
“哗啦——!!”
一声更加响亮、更加彻底的破碎声。
镜子,彻底碎裂了。
无数大小不一的、边缘锋利的镜面碎片,从忘忧公的手中、从面具的框架内崩落、飞溅,如同下了一场闪亮而残酷的雨,哗啦啦地洒在光滑如镜的黑色玄武岩地板上,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声响。
每一片飞溅的碎片,无论大小,落地后,都依旧是一面完整的、微缩的镜子。
每一面微小的镜子里,都清晰无比地映照出一个陆见野。
但不再是同一个他。
左侧的一片碎片里,映出的是襁褓中的婴儿,睁着纯净而无知的大眼睛,仿佛在凝视这个陌生的世界。
右前方稍大的一片,映出的是少年时期的他,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实验服,眼神空洞地望向某个镜头之外的远方,表情麻木。
侧后方一块尖利的碎片,映出的是三年前实验室事故中的他,浑身浴血(或许是他人的血),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横七竖八倒下的研究员模糊身影,他的脸上混合着极致的痛苦与茫然。
正中央最大、也是最后落地的那块弧形碎片,映出的就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成年的陆见野。
而所有碎片里,所有的陆见野——婴儿、少年、事故中的他、现在的他——都在哭泣。
无声地、绝望地、眼泪从每一双眼睛里汹涌而出,滑过每一张或稚嫩、或茫然、或痛苦、或震惊的脸庞。
然后,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所有的碎片,像是被高温炙烤的蜡像,同时开始融化。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融化。是镜像的融化。碎片中的景象——那些哭泣的陆见野——如同被无形的水浸湿的古老油画,色彩开始晕染、交融,轮廓变得模糊、扭曲,最终彻底失去形状,化作一滩滩银灰色的、毫无意义的、类似水银的粘稠液体,顺着黑色地板的细微纹理,迅速渗入、消失不见。
陆见野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脚边最后一小滩银灰色液体,如同垂死的水银,挣扎着渗入地缝,彻底消失。
他缓缓抬起头。
中央王座,已经空了。
忘忧公,连同那张碎裂的面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整个亵渎而宏伟的大厅,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中央那永恒燃烧着幽蓝冷焰、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的情绪熔炉。
苏未央在他身后,发出梦呓般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镜子……破了……”
陆见野没有回应。他缓缓地、仿佛关节锈蚀般,抬起自己的右手,举到眼前,在熔炉幽蓝的光芒下,仔细地审视着这只手。
然后,他弯曲了无名指。
指节连接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因长期神经劳损与过度压力而产生的抽搐。
和他刚才,在忘忧公抬起右手下令“回收”时,所看到的那个无名指的细微抽搐,一模一样。
和他从小到大,在秦守正身上,在实验室的灯光下,在无数个艰难抉择的沉默时刻,所目睹过无数次的那个习惯性小动作,分毫不差。
他站在空荡如墓穴的宏伟厅堂中央,站在万千人类极致情绪燃烧殆尽的熔炉旁,站在这个由面具、谎言、疯狂与绝对权力构筑而成的亵渎圣殿里。
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绝望地意识到:
有些真相,如同淬毒的刀刃,一旦出鞘见光,便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那锋刃将永远悬于灵魂之上。
而有些战争,从来就不是对外部世界的征伐与抵抗。
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刻录在你基因序列最深处的、塑造了你整个存在的那一部分,进行一场永恒的、无声的、注定没有胜利者的——内战。
他转过身,将意识已沉入无尽黑暗边缘的苏未央,用尽全身力气扶起。
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青铜巨门。
每一步踏在光滑如镜的黑色地板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
而脚下,那完美倒映着他身影的黑色镜面中,他的倒影,没有哭。
但倒影那双眼睛的深处,有一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沉重、更黑暗的东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凝结成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