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戴“轻蔑”面具的人冰冷地打断他,声音里满是讥诮,“在座的各位,谁的记忆不珍贵?谁的经历不独特?谁没有承受过足以铭刻灵魂的痛苦?但她,是最符合技术参数的‘材料’。这一点,就足够了。”
“材料……材料……材料……”戴“愤怒”面具的人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他的面具开始升温,由暗红转向炽红,表面甚至蒸腾起细微的、扭曲空气的热浪,“你们把所有东西都叫做材料!活生生的人!鲜活的记忆!真实的情感!全都是……材料!为了你们那个该死的、虚无缥缈的‘神格’!”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情绪如同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水。
“冷静。”忘忧公开口,依旧是那平稳无波、经过多重处理的声音。
但这一次,“愤怒”面具没有服从。
“我无法冷静!”他霍然从暗红色的王座上站起,那王座因承载着主人狂暴的情绪共鸣而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仿佛在哀嚎,“我看到了那份被加密的最终流程报告!我知道你们真正的计划是什么!‘神格情核’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催化剂’!是祭品!是意识在彻底、绝对、不可逆转的湮灭瞬间,爆发出的那道最纯粹、最强烈的‘存在性闪光’!你们要的不是她的晶化……是要在她晶化完成的同一毫秒,杀死她!”
大厅陷入了比死亡更深的死寂。
所有的面具都凝固了,连最细微的颤抖都停止。
忘忧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悲喜同源”面具第一次完全、彻底地对准了“愤怒”面具。没有言语,但一股沉重到几乎实质化的、混合着绝对权威与冰冷怒意的精神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向那个站立的身影。
“愤怒”面具剧烈地颤抖起来,表面的赤红色越来越深,越来越亮,如同烧红的烙铁。细密的裂纹,开始如同蛛网般在面具表面蔓延。
“你过度吸食‘愤怒精华’了。”忘忧公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从极寒深渊中捞出的冰锥,滴落着致命的寒气,“你的肉体,你的神经,你的意识结构,都已经无法承受这种纯粹愤怒的持续冲刷。你……正在崩解。”
“是你们……逼我吸食的!”面具下的声音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夹杂着痛苦的嘶鸣与理智崩断的噪音,“为了让我保持‘愤怒’样本的‘高纯度’!为了让我能提供更‘优质’的原料!你们把我变成了……变成了一个只能愤怒的怪物!我……”
话语戛然而止。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那张“愤怒”面具,从正中央的鼻梁位置,裂开了一道贯穿性的、狰狞的裂缝。
裂缝迅速扩大、分叉,更多的碎片从面具上剥落、坠落,摔在黑色镜面地板上,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面具之下露出的,已经不是人类的脸庞。
皮肤大面积溃烂、流脓,肌肉组织扭曲暴露,如同被无形酸液腐蚀过,暗红色的、肿胀的血管像濒死的蠕虫在溃烂的皮肉下搏动。眼睛是浑浊的、扩散的黄色,早已失去了焦距。过度、无节制地吸食高纯度情绪精华带来的反噬,早已将他从内部彻底腐蚀,变成了一具徒有人形、内部却已朽烂崩溃的活尸。
他徒劳地张开溃烂的嘴,似乎还想发出最后的控诉,但涌出的只有黑色、粘稠、散发恶臭的脓血。
“回收。”忘忧公平静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在吩咐处理一件损坏的实验器材。
大厅侧面的阴影中,两个身影如同从墙壁中剥离出来,无声滑出。他们穿着毫无特征的、浆洗得笔挺的灰色制服,脸上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五官的起伏,如同两具精致的人形空白。他们是“清道夫”。
两人一左一右,如同机械般精准地架住那个崩溃的成员。后者开始剧烈挣扎,溃烂的双手胡乱抓挠,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浑浊的黄眼死死盯住忘忧公的方向:“你们都疯了!全都疯了!熔炉最终要吞噬的不是那些材料……是我们!是在座的所有人!当‘神格情核’完成降临的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它的第一份祭品!所有人!嘎——”
声音被强行掐断。一名清道夫将某种小巧的、闪着幽蓝光芒的装置,精准地按在他溃烂的后颈上。他的身体瞬间僵直,所有挣扎停止,如同被抽走骨头的皮囊,被两人拖向大厅边缘一扇不知何时悄然开启的暗门。
就在被拖过陆见野所坐的灰白王座旁时,那个崩溃者扩散的黄色瞳孔,突然诡异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陆见野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即将被彻底抹除的意识,挤出一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混合着血沫的气音:
“……快……逃……”
然后,暗门合拢,他与两名清道夫一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大厅里只剩下熔炉幽蓝火焰稳定的燃烧声,以及地毯上几滴正在迅速干涸发黑的脓血。
寂静重新笼罩。死一般的寂静。
“继续。”忘忧公说。
讨论竟然真的继续了下去,仿佛刚才那血腥、恐怖、直指核心的插曲,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程序错误,被系统自动修正并遗忘。但陆见野敏锐地捕捉到,有几张面具在不为人注意的角度,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的测写能力,如同最忠诚的猎犬,在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中,捕捉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当忘忧公吐出“回收”二字,清道夫现身时,忘忧公那只一直随意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戴着暗金色手套的右手,曾有一个微小的动作——他的无名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陆见野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滞。
那个动作。那个因长期神经高度紧张、过度疲劳而导致的无意识指节抽搐。
他在秦守正身上见过无数次。在实验室连续熬过几个通宵后,在面对堆积如山的棘手研究报告时,在被迫做出某些艰难到违背本心的决定那一刻。秦守正的右手无名指,总会这样,不受控制地、细微地抽搐一下,仿佛是他灵魂深处疲惫与压力的唯一泄露口。
一次可以是巧合。但结合忘忧公身上那种熟悉的、令人本能屈从的权威气场,那经过多重扭曲处理却仍在某些音节上透出熟悉共振的声音,以及此刻这个独一无二、深入骨髓的习惯性小动作……
陆见野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不再保留,将至少30%的测写算力,不顾可能被发现的风险,强行聚焦于中央王座上的忘忧公。
情绪光谱深层分析启动。忘忧公的情绪场厚重、晦涩、层层加密,如同用无数种语言写就、又反复涂改的天书。但陆见野的能力如同最顽固的解码器,艰难地穿透那些伪装与干扰层。在那混沌的深处,他捕捉到了熟悉的波动频率,找到了那个深藏的“情感指纹”。
与秦守正的情绪光谱核心编码,吻合度高达85%。
但秦守正的情绪光谱里,没有忘忧公所拥有的那层东西——一层厚重的、深沉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虚无”。那不是某种具体的情绪,而是所有情绪的彻底缺席,是经历过某种无法言说的终极冲击或抉择后,所有情感燃料燃烧殆尽,留下的绝对冰冷与绝对空洞的灰烬。
与此同时,墙边石椅上的苏未央,状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她的“共鸣体质”开始与中央的情绪熔炉产生更深层次的、危险的共振。起初只是脉搏与炉火明灭的微弱同步。但随着会议争论的激化、熔炉内情绪原浆的剧烈翻腾,这种共振被急速放大、强化。
她皮肤下那些金色纹路不再闪烁明灭,而是稳定地、持续地浮现出来,亮度逐渐增加,如同精美的、发光的电路板被逐渐“点亮”。纹路的图案复杂而有序,从脖颈蔓延到脸颊、手臂、甚至薄衫下的锁骨与胸口,像是某种精密的能量导流网络,又像是她的神经系统正在被强行具象化、结晶化。
她的呼吸微弱到几乎停止,身体间歇性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眼睛死死紧闭,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仿佛在与体内某种即将破体而出的恐怖存在进行着绝望的拉锯战。
陆见野心急如焚,试图起身,但灰白王座的束缚探针立刻传来警告性的、足以麻痹肌肉的微电流脉冲。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
讨论终于临近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