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是引导,是更明确的指向。箱子在他怀中微微倾斜,像指南针的指针,指向实验室右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倒塌的储物架,金属架子已经扭曲变形,架子上原本摆放的试剂瓶全部碎裂,各色化学液体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凝结成五彩斑斓的、像抽象画般的硬块,硬块表面光滑如釉,反射着手电光,形成诡异的光斑。
陆见野走过去。靴底踩在化学硬块上,发出轻微的、像踩碎薄冰的脆响。他用脚踢开碎片,碎片飞溅,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弧线。储物架后面,墙壁上有一个通风管道口。口的盖板已经脱落,斜靠在墙边,盖板表面有高温灼烧后形成的焦黑和水渍。管道内部一片漆黑,直径刚好能容一人爬行,内壁是不锈钢,反着手电光,形成无数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眨动。
管道边缘有烧焦的痕迹,但奇怪的是,焦痕只集中在口部周围,管道深处看起来相对完好。而且,管道口附近的空气温度明显更低。有一股微弱的、持续的气流从管道深处流出,带着陈年的灰尘和金属的味道,还有一丝……纸张烧焦的味道。
箱子指向这里。
陆见野蹲下身,将手机咬在嘴里,用双手撑住管道边缘。不锈钢冰凉刺骨,像寒冬的金属栏杆。他用手电照进管道。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内壁光滑的表面,表面有细微的划痕,像有什么东西被拖拽通过时留下的痕迹。管道向下倾斜大约三十度,延伸向黑暗深处。在管道深处大约五米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卡在拐角处——一个暗色的、方形物体,边缘反射着金属光泽。
他回头看了一眼实验室入口。门还开着,走廊的冷白灯光透进来,在地上投出一个梯形的光斑,光斑边缘模糊,像被黑暗侵蚀。外面寂静无声,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是来自现实,是来自墟城本身。这个空间在观察他,在读取他的情绪,在用他的恐惧、困惑、愤怒喂养那些幽灵回放,让它们更清晰,更持久,更真实。
没有时间犹豫了。
陆见野将密封箱从背上取下。箱子侧面有背带,他之前没注意到——背带是隐藏式的,按下一个卡扣才会弹出。他将箱子背在胸前,这样爬行时不会碍事。然后俯身爬进通风管道。
管道比他想象得更窄。肩膀几乎擦着两侧内壁,他只能用手肘和膝盖支撑,一点点向下挪动。不锈钢表面冰凉,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寒意,那寒意不是单纯的低温,是带着某种情绪残留的冰冷,像触摸死者的皮肤。每向前移动一寸,管道内壁就传来细微的、像金属疲劳的呻吟声,仿佛这个结构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向下爬了大约十米,管道拐了个弯,变成水平延伸。那个方形物体就在拐角后不远处。陆见野爬过去,手肘在冰冷的不锈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管道这种密闭空间里,所有声音都被放大,他自己的呼吸声像风箱在拉动,心跳声像有人在远处敲鼓。
他终于够到了那个物体。
是一个防火安全盒。
金属材质,手掌大小,表面有高温灼烧的痕迹,原本的灰色烤漆已经大部分剥落,露出底下银白色的合金基底,基底上有一层氧化形成的淡黄色薄膜。盒子整体结构还算完整,边角有轻微变形,但密封性看起来良好。盒子正面有一个小小的数字锁,四位密码,转轮是金属的,表面有防滑纹路,纹路里嵌着黑色的污垢。
陆见野尝试了几个显而易见的组合:0000,转轮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嗒声;1234,同样没有反应;他自己的生日,他试了两次,因为不确定档案里记录的是真实生日还是进入新火计划后分配的日期——都没用。锁很坚固,强行破坏可能会损坏里面的东西,而且在这种狭窄空间里,他也没有合适的工具。
他靠着管道壁坐下,冰冷的金属透过衣服传来寒意。他将盒子放在膝盖上,借着手电光仔细观察。光线在狭窄管道里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盒子表面的每一道划痕都投下深深的阴影。除了烧痕,盒子表面还有一些细微的划痕,像是有人用尖锐物体——也许是螺丝刀,也许是碎玻璃——刻上去的。划痕很浅,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见。
他擦去表面的浮灰,灰尘在光束中飞扬,像微型星系在爆炸。他调整手机的角度,让光线以几乎平行的角度照射盒子表面。划痕显现了。
不是字,是数字。很浅,但排列有规律,刻在盒子侧面的边缘:
3-2-0-1
不是他的生日,不是任何有纪念意义的日期。陆见野皱起眉头,大脑飞速运转。实验室门牌上的编号是007,零号收容区。零在数字中是0,七是7,但新火计划应该有自己的编码系统。实验日志残页上提到“Day 47”,那可能是一个连续记录的天数。
等等。
他想到那张泛黄照片。照片背面,之前没注意到,有一行极小的、用铅笔写下的字迹,已经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认。他放下盒子,从内袋里掏出照片,凑近手电光。光束聚焦在照片背面,那些模糊的笔画在强光下逐渐清晰:
“零号首次稳定日:3月20日,第1次记录。”
字迹很工整,是女性的笔迹,可能是那个叫林薇的研究员写的。3月20日,第1次记录。3201。
不是日期,是编号。零号试验体首次稳定记录的编号。
陆见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肺部发紧。他将数字锁的转轮拨到3,转轮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拨到2,又一声;0;1。
第四个数字转到位时,锁芯内部传来一声与之前不同的、更清脆的机械响声。
咔嗒。
轻微的、但明确的解锁声。盒子盖弹开一条缝,缝隙里涌出一股气味——不是纸张陈年的霉味,是更刺鼻的、化学试剂的味道,像某种固定液或显影剂。
他掀开盖子。里面没有文件,没有U盘,只有一张纸。或者说,一张纸的残骸。纸张大部分已经烧焦碳化,只剩下右下角巴掌大的一块还算完整。纸是实验室标准记录纸,淡黄色,纸质厚实,抬头印着“新火计划·实验日志”,下面是日期栏和记录人签名栏,但那些部分都已经烧毁,只剩下边缘的焦黑锯齿。
唯一幸存的是纸张中央的一小段文字。
字迹是手写的,用的是蓝色墨水,墨水在高温下发生了化学反应,变成了深紫色,在烧焦的边缘显得格外清晰,像用血写在灰烬上。陆见野捧起那张残页,手指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接近真相时的生理性战栗。他用手电光聚焦在字迹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Day 47,零号试验体(陆见野)首次融合成功,情绪承载量突破理论值300%,达到327%。观测到跨维度情绪共振现象,试验体可接收并放大半径50米内所有生物的情绪波动,并可将接收到的情绪能量转化为可观测的物理效应——今日实验中,试验体在无外力干预的情况下,使三米外的温度计读数上升2.3°C,使培养皿中的水产生可见波纹。”
“但出现严重副作用:人格解离前兆。试验体开始出现第二人格体征,该人格在脑波监测中呈现独立的α波和θ波节律,与主体人格脑波完全分离。第二人格自称‘守夜人’,情绪频率与主体完全相反,呈绝对冷静态,但对《悲鸣》类高浓度情绪残留物表现出异常亲和,接触后情绪承载量可进一步提升,但人格解离速度加剧。”
“秦首席坚持继续实验,认为这是‘进化必经阶段’,是‘人类意识突破生物局限的钥匙’。我反对。根据协议第7.3条,当试验体出现不可逆人格分裂时,项目必须终止。建议立即终止零号项目,并对试验体进行记忆清洗及人格整合。若无法整合,应启动安乐死协议。”
“记录人:林薇(二级研究员)”
“附:秦首席已驳回我的建议。他说‘守夜人’不是副作用,是进化产物。他说零号将成为新火计划最终的‘火种’。我怀疑他的判断已受项目成果影响。我将备份此日志于安全盒,若我发生意外,请后来者——”
文字在这里中断。不是自然结束,是纸张被烧毁的边缘切断了句子。最后一个“者”字只有半边,剩下的部分化为了灰烬。
陆见野盯着那段文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不是比喻,是真的冰冷感从指尖开始蔓延,顺着手臂爬向心脏,所过之处肌肉僵硬,血管收缩,呼吸变得困难。那些字句像一根根冰锥,钉进他的意识:
人格解离。第二人格。守夜人。
情绪承载量327%。跨维度共振。物理效应。
秦守正的坚持。林薇的反对。安乐死协议。
所以那些他以为自己只是“情绪感知敏锐”的时刻,那些他走在人群中突然被大量情绪淹没几乎要呕吐的时刻,那些他偶尔会出现的、绝对冷静到近乎非人的状态——在危机中完全感觉不到恐惧,在悲伤时流不出一滴眼泪,像有个透明的玻璃罩把他和世界隔开——那些他对《悲鸣》无法解释的吸引力,那种一靠近画作就像回到家般的归属感……
都不是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