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到他面前的桌子对面的时候,他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等我准备好纸笔的时候,他已经在用学者特有的温和目光望着我微笑了。
“我研究花草一辈子,现在也要被别人研究了。”他开口说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话。
我马上谦虚地回应:“您在您的研究领域无人能及,但令我感兴趣的是您专业以外的看法。”
眼下这个人我花了大功夫,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勉强见到。现代植物学和古植物进化学的泰斗级人物,他的花序年代测量推定法至今在世界植物学史上都是奠基石般的技术。
“你想问我什么?”老爷子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一句废话也没有。
“我听说您对梦境很有研究?”直接进入主题。
“称不上研究,只是梦做多了罢了,然后就发现了规律。”
“什么样的规律?”
“我做梦和别人不同,一做就是多层梦境,也就是梦中梦。醒来还在梦里,再醒来仍然是梦。”
“超过八层我就不会数了。说实话,真的记不起来了。每次能记住三四层的内容就不错了。”
“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了,还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后来问了身边的人才知道只有自己会做那么多层的梦。”
“做梦做多了就会发现一个规律:梦境醒来都需要一样东西。可以是一本书,一个人,一句话,一个场景……总之只要是能提醒我这是个梦境的东西就可以,只有它是独立于梦境存在的。我一看到就会有违和感。我管它叫标记物。”
“我曾经梦见自己是间谍,被人追到顶楼无处可逃,我就试图从电梯井逃生。”
“向下爬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一朵开在钢筋水泥缝隙的小花。我意识到那是兜兰亚属变种紫纹,然后就猛然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醒来了。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废弃假人堆起的山上,尽管我拼命控制自己不要睡着,但是又堕回了原先的梦境。”
“不管是电梯井还是假人山都是梦境,但假人山是浅一层的梦境。后来我又花了好大功夫重新醒来,挣扎起身开始寻找下一个标记物。”
“没错,这里有个设定。我只要找到标记物就可以醒来了。人在梦境里时常迷失自我,逻辑思维基本上是没有的。过分相信脑内模拟出的环境而丧失了思考能力。”
“每次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都会四处寻找标记物。”
“很多时候我在找到标记物之前就明白自己在梦里了,但这不足以让我醒来。标记物类似于某种契机,找到就会有元神归位,意识下潜之感。”
“通常我对于标记物都会有感觉的,只要它在附近我就知道。”
“你问找到标记物会怎样?原先的梦境就会崩塌,我就会醒来。”
“当然,在梦里死去我也会醒来,但也有可能通到另一层梦。”
“您每次醒来都要这么复杂,一层一层地来吗?”我问。
“也不是,会有跳层的时候,从比较高层的梦里直接醒来。这种情况一般需要外界刺激。比如被闹钟吵醒。”
“从高层梦境直接醒来有个特点,越高层的梦,越难记住。”
“那么一夜无梦的人并不是没有做梦,只是跳层太多,记不起来?”我问。
“有这个可能。”
“你每次都找得到标记物?”
“对,只要不被人为吵醒,我都可以找到。”
说到这里,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在那次之前我一直找到的都是我自己的标记物……”他又缓缓开口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资料,他说的那次是指他和助手去西非雨林做研究的那次。也是他发病送医的那次。
“我本来只把这个关于梦境的发现当做有趣的玩笑来看,直到那天……”
“你根本没法相信我看到了什么……”他的眼光悠远而迷离,似乎穿透我看到了某种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