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衙回到邢府,他绕到府中鲜为人知的一处偏僻庭院,这里百草丰茂春机盎然,却没有一个仆役婢女照看打理,原来正是在这养着那两只与神族密切联系的青耕鸟,当然不能为外人知晓。当日雌鸟惊恐飞回,躲在雄鸟身侧瑟瑟发抖不吃不喝,他看过之后心道莫不是穆侄女遇上险状,但又不知道她身在何处,自己又不能随便出去找寻而把身份暴露,他只好在府内派人留意方圆各处情况,但除了洞庭湖之灾,别的也查不出什么。这次过来他是想让雌鸟出去寻找儿子的踪迹,因为他感觉儿子应该已经找到了穆侄女和玖玲,这样再托青耕传信,自己才可放心。
楼台错落互相掩映,邢煜炎在茂林百草之间左右穿行了许久才找到了两只青耕。这几日雌鸟已经恢复,但看样子却是再也不想离开雄鸟独自出行,但邢煜炎也无他法,只能对着尽通天地灵性的鸟儿据陈实情,好歹劝慰,终于将它说动。许是这两只鸟两百多年来从未分离,以致现在牢不可分,邢煜炎却是没有想到青耕好似鸳鸯一般离开伴侣不能独活。他虽也心下不忍,但毕竟得到邢之修和穆子環平安的消息更为紧要,于是好生宽慰雌鸟,允诺它这次回来之后绝不会再让他们分开。
雌鸟悻悻然,倒是雄鸟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想必它是在指责雌鸟不遵主意,若是自己曾经跟随穆子環,现在定然不需邢煜炎吩咐,已经出去寻找。有了雄鸟的催促,雌鸟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慢慢出了百草花庭。邢煜炎轻抚它顺滑的背羽,低声道:“青儿,你且去帮我带个信就好,若是之修和環儿、玖玲都平安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那鸟儿得令,却仍是不愿意飞走,回过头来盯着雄鸟,一声哀鸣后竟然涌出眼泪。
邢煜炎大惊,他知道这鸟通了灵性,也许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能力,此前他从未见过雌鸟如此纠缠折磨,现今竟是这副模样,不禁心里疑窦升起,莫不是这雌鸟预感到了什么事情,所以久久不肯离去?但毕竟他无法与鸟对话,也无法预知未来的事,只能按下担忧之心,催促鸟儿离开。
“以你的速度往返不过两三日,很快就回来了,”邢煜炎柔声安慰道,“我和耕儿就在这里等你,不见不休。”
雌鸟听闻如此,知道不走不行,也算是邢煜炎的一句“不见不休”安定了它的心神,它一转身冲入云霄顷刻不见。雄鸟伫立窝旁,望着蓝天白云,再无一声鸣叫。
就这样过了三日,邢煜炎的生活平淡如初,皋阳县也安定祥和,没有将士来报周围有何异动。不过雌鸟仍是没有回来,邢煜炎想着再等它两天,若是两天之后还不回来自己就不顾一切要出去寻找了。
这一晚寂静无声,只是空气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邢煜炎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宽大的床榻上只他一人,自从夫人离世之后自己再没有过续弦之心,倒不光是因为护符的规矩,而是自己与夫人向来伉俪情深,约定终生,她和自己共同承担护符重任,这种感情天下间再无另一个人能替代。
不过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也习惯了,儿子十几岁就独自外出闯荡历练,偌大的府邸中除了婢女仆役只有自己一人,但是他一直也没觉得寂寞孤独,谁知今夜竟然如此清醒难熬,总感觉心里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一般。
他转个身面朝里间,闭上眼睛努力摒除杂念想要入睡,忽然之前窗棂闪动,一点声响又把他惊醒了。邢煜炎一个激灵起身,清亮的月光穿过窗户照射进来在地上投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四周愈发寂静得令人发慌。他不太放心,穿鞋下地推门出去。院子里空无一人,是夜无风,就是在这深夜之时都热得人浑身发躁。他屏气凝神侧耳倾听,但却在这滞缓的空气中听不到一丝声响。
那鞭子来得太突然,邢煜炎觉查到身后的厉风时已为时已晚,他将头偏向一边仍是没有躲过空中的霹雳,一侧脸颊已经给鞭子扫到,顿时皮开肉绽血花四溅。他不及遮掩疼痛已经一个骨碌滚到一边,但是身后的鞭风却一下紧似一下有如毒蛇吐信疯狂抽来,容不得他片刻喘息。
他在地上连续翻滚狼狈地躲闪来者的袭击,身上已经挨了好几鞭子,虽不致命却痛入骨髓钻心挖肺。可惜自己疏忽没有将佩剑金梁一同带出来,现在只能用臂膊抵挡。他咬牙撑住剧痛,瞅准一波袭击猛地将手伸出,那鞭子灵活如舌登时缠了上来,他的手心到小臂瞬间被抽出一条血印,他却紧抓住鞭尾不肯放手。
“来者何人,报上名号!”他虎吼一声,额上已是疼出冷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遍布四面八方,声源变幻莫测找不到发声者真正所在,邢煜炎扭头追寻,只能看见一个黑影身形奇快来回穿梭一刻不止。他头晕脑胀周身剧痛,现在又给这人搅得想吐,一时间手心里汗水翻涌,那鞭子已是握不住了。他咬牙苦撑,不想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若是好汉且让我记住你的姓名……”他出言相激。
那黑影倒是渐渐慢了下来,身形却变作十好几个跟在他身后来往不休,他停住身形之后,那些身形才一个个与他重叠在一起,到头来只是他一个。邢煜炎在剧痛中费力睁开一只眼睛,那人距离自己不过几尺,无风悬立,周身散发着浊浪排空一般的无形烈焰,连周围空气都被熏成波纹起伏的热浪,他负手在后,一张英挺的面庞倒是俊俏,剑眉斜插入鬓,雍容的白发高高束起,黑色披风在热浪中猎猎鼓动,而那一只灵活柔韧的鞭子竟是他的尾巴,从他身后绕出来,末端缠在邢煜炎手中。
“主上还派我来灭了你,真是将你高看了,十代浊骨凡胎,怕是将你的神性消磨得半点也无了吧,”他哂笑一声,冷艳无双,“今天就让你死得明白,我是魔族座下四大恶之一的嗜獠,今日奉命来取你隐支护符的性命!”
邢煜炎一惊,还来不及反应,手中尾鞭已经抽脱,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疼得浑身冷汗直冒,手掌连着小臂整块皮肤已经被鞭子撕掉,现在血淋淋地颤抖不止。他不待思考赶忙起身回撤,还想赶回屋子取自己的金梁剑。嗜獠哪肯放他,一条长而有力的尾巴甩出剑花,将他团团围困。邢煜炎抛开生死之念,不顾一切地冲将出去,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当做掩护,那尾鞭实打实地抽了上来,邢煜炎半条手臂已经被横切下来飞了出去。
“呜——!”
他痛到无法自拔在地上来回打滚,汗如雨下已是不支,但却仍旧死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惨呼出声。嗜獠看他这样倒是来了兴趣,收起尾巴饶有兴致地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似猫玩老鼠一般。
“倒是条汉子,让我有些错怪了,能力不济是无可奈何,这颗坚毅的心嘛,却是让人佩服,”他盘起双手身形缓缓落到地上,轻轻步到邢煜炎身侧,一张俊脸离他不过咫尺,清晰到睫毛根根可见,他吐气如兰,又说道,“你且告诉我你家小畜生在哪,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呸——!”邢煜炎一口血痰吐出去,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道,“你永远都别想找到他!我咒你永堕烈火幽狱不得轮回!!”
嗜獠猛然气恼,这诅咒太过怨毒决绝,对于魔族来说更是狠辣,他身形陡长十倍,随之他的样子也渐渐变化,双眼赤红血獠暴突过颌,浑身变成青黑色,鬣毛覆遍全体,满头白发有如狂绢四方飞舞,一条尾巴更是粗长了十倍不止,倒刺横生,根根尖立好似柳叶弯刀。他抖抖身子狂吼一声,尾鞭甩天入地,顷刻间四方震颤楼宇瓦片乱飞椽檩斜落,皋阳县瞬间变成人间地狱,民众从睡梦中惊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县令府衙已经沦为一片废墟,尘灰直上遮蔽了清亮的月光,人们来不及更多反应,只能四下惊慌逃窜。
邢煜炎看着嗜獠现出原形,一时间都忘了浑身剧痛,他毕竟与神魔两界相隔甚远,一直以来都是以人族身份在人界领域生活,何曾见过如此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怖场面,当下心跳呼吸几乎全都停止,只能呆呆趴在地上,任由嗜獠在眼前张狂疯魔。
那嗜獠并不忙着杀他,而是无所顾忌地发泄着自己的狂怒和无上的威力,他四只利爪腾挪辗转,所在之处已经沟壑纵横尘土遮天。伴随着他的咆哮,整个皋阳县已经快被夷为平地了。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犀利的鸟鸣,刺耳入髓,邢煜炎禁不住闭眼一阵哆嗦,再看时竟然是雄青耕鸟冲将出来,那青绿色的弱小身躯在庞大的嗜獠面前不过一颗绿豆。
邢煜炎心里一颤,一口鲜血喷出,他眼前一片黑暗,却仍是颤声道:“耕儿……”
嗜獠也看见了青耕鸟,挥爪相击却无奈鸟儿身形太小打它不着。青耕左右避闪来回飞旋,盯着嗜獠的头部一阵猛啄,嗜獠疼痛狂啸,几缕纯白的长毛已是飘然落下。嗜獠不再强攻,抖抖身子缩回原来大小,甩起尾鞭朝青耕进攻。
这一下虽然仍是比青耕大许多,但相对来说攻击目标变大,抽打到鸟儿已经容易很多,青耕来回飞闪仍不能次次躲过灵活的鞭子,浑身青羽也簌簌飘落。它陡然啸叫一声,几乎将人鼓膜刺穿,随后灵小的身躯也开始涨大,不一会身形就变作同嗜獠一般大小,浑身清羽光滑如水,在暗淡的月光中仍闪耀着熠熠光辉。两只神兽缠斗在一起,互相撕扯,厉啸尖鸣不断,惊险万分。
邢煜炎瞅准时机强忍剧痛向房间爬去,想要拿出金梁剑临死一搏,但此时墙头却窜起数十道黑影,放眼望去尽是魔族恶兽,一个个眼露绿光獠牙尖锐,不由分说向他扑来。
邢煜炎放弃挣扎阖目等死,却没有在高度紧张的精神中感觉到疼痛,反倒是听见了各个魔兽的嚎叫惨呼。他费力睁开眼睛,只见一只巨鸟飞旋在自己身侧,五彩羽毛在黑暗中耀眼夺目。它两只有如鲲鹏一般的翅膀上下一扇就将魔兽卷起摔倒四处,一张长喙来回叼啄,魔兽登时失了眼珠翻滚在地惨呼不止。
邢煜炎心里稍宽,他已认出这是凤族的西位鸟神鸾鸟,大约是它感知到青耕的啸叫,所以前来营救。此时几方神魔恶斗不休,邢煜炎流血过多已经快要昏迷,他只在朦胧中见到自己的青耕鸟儿已落下风,看来还是敌不过嗜獠,但他仍旧倍感欣慰,没想到自己一生为人庸庸碌碌,竟能得此神兽以命护佑,真的死而无憾了。只可惜雌雄两只鸟已经相扶相依两百多年,今日雌鸟离去时又那么难舍难分,仿佛早已预见到这生离死别的一幕。若是雄鸟真的牺牲了,雌鸟该怎么办呢……还有自己牵肠挂肚的儿子,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能否躲过魔族滔滔不绝的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