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了一段时间,阳光渐渐刺眼,欧律皮罗斯提出稍作休息,两人来到一间小酒馆,居然客满,欧律皮罗斯转身要离开,被卡珊德拉拦下--她拉着他往里走,语气轻快,客满必定有因,我倒要看看这家酒馆有什么稀奇。
欧律皮罗斯看一眼拉住自己的手,脚步微微一顿。卡珊德拉犹未觉察,闪避间已挤入人群,原来是有吟游者在表演,只有两个人,年轻的那个年约三十,年老的那个已看不出年龄,不修边幅的灰白须发衬着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
上一世卡珊德拉对一切即兴创作兴趣缺缺,她骨子里较真,成为祭司之后更加一板一眼,所以她虽富盛名,却没有人情,与兄弟姐妹之间关系疏离,只因为她不合群。她不相信民间传奇,最后希腊人兵临城下,也没有人相信她的预言。
也许可以从这里开始改变,这样想着,脚步更加轻快。两个人没能找到空着的座位,卡珊德拉牵着欧律皮罗斯在人群外站立--只见被观众围住的平地--中央坐着的年轻行吟者手抱鲁特琴,轻轻以左手拨弦,右手时断时续地按弦止音,年老行吟者苍老声线平稳缓慢--故事正讲到底比斯国王尼克透斯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名叫安提俄珀,她受到了神王宙斯的钟爱...
“然而另一位青年埃波卜俄斯与安提俄珀相爱,娶了她作妻子,生气的尼克透斯攻打了埃波卜俄斯的国家,虽然埃波卜俄斯勉强胜利...…”
鲁特琴银铃般的音色悦耳动听,故事进入了意料之外的转折...
卡珊德拉听得入神,手不自觉松开欧律皮罗斯,隐约觉得这个故事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欧律皮罗斯…你知道底比斯王国吗?” 她没有看他,只低低发问。
“底比斯位于爱琴海西北部、希腊中东部的波提亚,与雅典,斯巴达并称为希腊三大主要城邦。”
欧律皮罗斯一字不顿,如数家珍,卡珊德拉浅笑,“地处丰饶,得天独厚,比特洛伊如何?”
“特洛伊北部有港口与达达尼尔海峡,兼之坐落于平缓山脚下,地势开阔平坦,利于农耕畜牧,位置又便于航海外交,远胜于底比斯。”
他说的是实话,然而就是这样的特洛伊,最后还是难敌希腊联军结盟而成的强大力量,于十年鏖战中败下阵来。
再如何强大,终究寡不敌众。卡珊德拉眸子闪了闪,不知在想些什么。欧律皮罗斯温言提醒,“公主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原来表演已经结束,众人开始缓缓散去,卡珊德拉侧首望去,两个行吟者正在收拾行囊,看来是要前往下一个驻地。卡珊德拉走向他们,欧律皮罗斯微微讶异,只好跟过去。
“两位请稍等片刻,我知道行吟者不讲重复的历史,亦不会在同一个城市停留超过七日,但是两位方才的故事还未讲完,我可否求个结局?”
年老的行吟者精明的眸子缓缓转动,细细地打量着眼前女扮男装的少年人,“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刚才您讲到底比斯国王尼克透斯于临死前留下复仇遗愿,他的弟弟吕科斯于是抢回了安提俄珀,然而失去了丈夫,如今又要寄人篱下,安提俄珀难道真会快乐?”
老者微微一笑,“这是个不能歌颂的秘密,你不是底比斯人,为何无端关心。”
欧律皮罗斯拿出一枚金币,轻轻放于他手心,“劳驾。”
卡珊德拉冲他抿唇,眸中有赞许,欧律皮罗斯不作声,静静站回她身侧。老者嘿嘿一笑,“也罢,若是收了钱,我便算不得歌颂者,我只当做一回说书人。”
他苍老的声线再度回到吟唱状态,身边的年轻伴奏者顺带着拨了两下鲁特琴。
“埃波卜俄斯因为伤势过重而死去,他的继承人是洛墨冬,洛墨冬甘心情愿地送走了前任国王的遗孀安提俄珀,他只为了避免麻烦、息事宁人,就这样将誓言背弃…”
“安提俄珀回到底比斯的路上,临盆分娩了双生子安菲翁和仄忒斯,那是两个聪明健壮的男孩儿,底比斯国王吕科斯决定将他们抛弃,幸好有一个好心的牧羊人收养了他们…”
老者声音渐渐悠扬,“哦,可怜那一对国王之子,却从此在山中牧羊,噢,可怜那国王之子的母亲安提俄珀,不仅失去了丈夫和儿子,还被底比斯王后妒忌猜疑,过着凄惨的日子…”
卡珊德拉听得清楚,“底比斯王后狄耳刻?她为何要折磨安提俄珀?”
“安提俄珀年轻貌美,狄耳刻怀疑她勾引国王吕科斯。” 老者唱完最后一句,音节尾音收拢在舌根。
“可是,吕科斯是安提俄珀的亲叔叔。” 一旁静听的欧律皮罗斯忍不住开口,卡珊德拉皱皱眉,这故事更加熟悉,果然是前世经历过的,然而...节点却不一致。
彼时的卡珊德拉得知安提俄珀的时候,那一对双生子早就成功复仇,不仅教训了恶毒王后狄耳刻,还带着出逃的母亲安提俄珀回到底比斯,两兄弟一同成为了底比斯的新王。
不仅如此,卡珊德拉还是后面故事的见证人--安菲翁成为底比斯国王后,众神的宠臣坦塔罗斯将自己的女儿尼俄柏嫁给了安菲翁,尼俄柏堪称世界上最狂妄自大的母亲--她竟然敢侮辱暗夜女神勒托,嘲讽她只有一双儿女,而自己却有七儿七女。
后来,阿波罗替母亲教训了尼俄柏,神箭手的十四支箭便让尼俄柏失去了所有孩子。
当时阿波罗没有刻意对卡珊德拉隐瞒--他当时这样说,在神惩罚人类的时候,祭司同样应该站在神这一边。
那个时候…她也许就该明白了--无论她对他如何顺从,她所坚持的,与他所维护的,完全是对立的两极。神的尊严不容分毫侵犯,人的生命却是这脆弱,只因为尼俄柏一时的愚蠢,神就夺走了十四条无辜的性命,阿波罗的神箭即使沾上血污,他依然是至高无上的神,可是卡珊德拉不同,她有一颗人类的心灵--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对他就心存去念。
两个人从酒馆出来,缓步朝王宫方向走,欧律皮罗斯忽然停步,“公主殿下,请稍等我片刻。”
卡珊德拉轻轻点头,心里一点惘惘然,面上是淡淡的清愁。
欧律皮罗斯很快折返,手中多了两串烤肉,原来他是要去买这个,卡珊德拉挑眉,“这似乎不合规矩。”
他却很从容,细心用手绢吸出油,眉宇间宁静从容,“很好吃,吃了心情会变好。”
欧律皮罗斯的长相本就出挑,独特的却是那一丝干净的气质,并不含任何企图,只是满满诚挚。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卡珊德拉接过烤肉,与欧律皮罗斯在斜阳下两两相对,她小心咬下一片肉,不烫口,还有酒香,不由暗暗惊讶这点细腻手法,欧律皮罗斯微笑,“我刷了点甜酒,火焰会熏制出浓郁的味道。”
竟是这样细心灵慧的人,卡珊德拉之前虽然也有过猜想,毕竟他是国王亲自提拔上来的贴身侍卫,能力必定不一般,然而如今近身接触,他的素质还是令她惊叹。
自己日后势必将遇到更多阻碍,这一次行吟者的出现,是否藏有命运转变的契机?如果要挽救特洛伊,她除了阻碍涅俄普托勒摩斯与安德洛玛克的感情,或许还能否从希腊联军之一的底比斯入手?
如果能够帮助底比斯国王安菲翁逃掉丧子之劫,特洛伊是否会多出一个盟军,少一个强大对手?
如果是,那么身边有欧律皮罗斯这样的人,她无疑会得力许多。
这样想着,卡珊德拉不禁抬头,她凝神注视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人,“ 欧律皮罗斯,我这里有个职缺,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两个人的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而那地面上高大的身影缓缓伏低,单膝跪地,将那个站立身影的手牵起,轻轻地,落下一个盟誓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