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吧。”车内顾霜见故乡已到,便想自个儿走一走。
——车夫闻言,猛一勒缰绳。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便稳稳当当地停在客栈前。顾霜自行掀开轿帘,由素爻扶着下了车,便转身对马上男子冷声吩咐道:“你只需将飞燕给我即可回去复命,回府之事,我可自行解决。”
男子转头看一眼身旁无人驾驭的骏马,手中握着缰绳的力却不禁大了几分,语气担忧,道:“小姐与素爻乃弱女子,出门在外若无人保护,恐怕······如此,实在不妥。再者,福晋既命奴才随从,奴才便该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姐。”
顾霜先是微微蹙眉,后又轻笑一声,驳道:“无人保护?这话说得倒是有趣!我嫡亲舅母的性子,我是再清楚不过的。我虽不善马术,可我也不是不清楚马速与马车速度。我前些日子虽是催着车夫快马加鞭,但自然是比不得你们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英雄好汉,恐怕舅母派来的人已先我们半日到了吧?如今早已整顿妥当,在暗处跟着我了吧?相信此事你早已知晓了吧!”
男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之色,被正等着看好戏的顾霜逮个正着。电光火石间,眼神相对一瞬,男子便不自觉得微微偏过头去,引得顾霜一笑——这一笑,并未笑出声,无奈神色却是如写在面上一般明显。男子虽自知理亏,却仍是不肯让步:“无论如何,请小姐允准奴才跟随!”
顾霜神色鄙夷,怒斥道:“你这人怎的如此冥顽不灵?如今竟还敢违拗我!亏你还知道自称‘奴才’,莫非只是嘴上说说的?既是自称奴才,便要有奴才的样子。舅父给了你三分颜色,你竟还敢开染坊了么?我这做主子的私事,就连我舅父都只是淡淡吩咐了几句,而你,是什么身份?你也敢干预?你也配干预?索绰罗额尔赫你给我记住!我是主,你是奴,此生此世都不会改变!如今舅父不在此处,你便该事事听从我!你这狗奴才现在即刻给我滚回京城!切莫叫我再见着你!”
索绰罗额尔赫脸色渐渐变得阴沉,额上青筋跳了几跳,手握缰绳的力道越来越大,原本看着还算结实的缰绳此刻却显得无比脆弱——虽是极力忍耐,可普天之下有几个血性男儿受得了这般羞辱?更何况他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是马佳玉轩手下的得力干将,就是府里的老管家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地拱手作揖。他虽是对顾霜有些好感,可顾霜如今如此这般,他岂能容忍?便终于忍不住冷声道:“顾霜,我心中知晓你的意思。我也并非是死缠烂打之人,你既看不上我,大可以明说,不必出言羞辱!”说罢,便将手中的一根缰绳抛给顾霜。顾霜正暗暗愧疚,忽见眼前飞来一物,便下意识地向后一退,素爻则眼疾手快地接住。
索绰罗·额尔赫一手攥住缰绳,一手扬鞭一挥,马儿吃痛,疾驰而去,车夫亦赶了马车随他回去······待顾霜回过神来,身边只剩下牵着飞燕的素爻。
素爻捂住右手掌心的红痕,叹道:“小姐,你似乎实在······有些过分了。你素日里虽然不如他人一般能言善道,不开朗,有时待人也不甚热情,但也总是给人一种温文尔雅之感。待我们这些下人也是极好的,断不会如今日这般,完全与往日不同。素爻记得您临行前还并非如此。难不成是有什么烦心事,一时心情不好才如此一反常态么?”
顾霜从包袱中取出伤药,细细地帮素爻上药,道:“可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至少我再是想不着了——当初静苑临去学艺前一日在我跟前袒露了心意,说是对索绰罗额尔赫有意。那时我原以为她还小,或许分不清喜欢与依赖,便只是笑着答应,其实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更是没想过若是她知晓了我待她的心上人有些与众不同且不明白我对他只不过是亲情一般的感情,会怎么看,不过看她当时同我道明时的模样,她大约是没察觉吧。不过,我对索绰罗额尔赫确是无意的。或许我的确待他同待府中其余人有些不同,可那皆是因为我从来都只拿他当兄长看待,试问要叫我如何能对自个儿的兄长、我亲表妹的意中人生出些什么别的心思来?——自然,我生不出那样的心思,便也不会往那方面去思量。只当平常一样,敬他待他如护我的兄长。可前几日,我便无意中撞见他对着我的画像吟《关雎》······我当即便乱了分寸。此后,我便有意无意地疏远他,却毫无用处,延至今日,静苑说不准也快学成归来了,我便私心想着此事是绝不能再拖了,须得用个干脆利落、永绝后患的法子。思来想去,他生平最恨便是仗着主子身份随意呵斥践踏下人,我若要他对我死心,也只好照着他所憎恶的样子去演一演,好叫他看清那样的我。不管将来此事要如何收场,至少我不会觉着愧对静苑,更不会叫他再死心塌地浪费大好姻缘。如今看来,我似乎确实有些过了头,但须得打碎他心中的我,将他对我的念头断得干干净净,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是再能选一次,我大约也还是会如此。”
素爻深表同情,却又不免担心,于是问道:“可若是将来他们真成了,这······再见面,岂不尴尬?”
顾霜苦笑一番,叹道:“索绰罗额尔赫此人凡事都太过于执着,若不做得绝些,只怕他不会死心。而他同静苑是青梅竹马,且静苑似乎已然对其情根深种,此事若被她看出端倪即便她相信我,不会伤及多年情分,她自个儿也总是免不了要伤心的。到了那时我想劝却碍于此事不好开口,才真是尴尬!至于以后之事,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素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感情之事,奴婢不懂。小姐心思缜密,行事之前必先思虑周全,想必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顾霜又看了看素爻手上的伤,道:“你受了伤,今日便好好在客栈里歇息吧,我幼时在此长大,也算是‘人熟地熟’了;顾府又离此处不远,不会迷路;有舅母派来的人跟着,我亦不会有事。”
“是。”素爻左手接下顾霜手中包袱,“福晋早派人定下了‘天字一号’房,请小姐酉时前回来。”
“好。”顾霜边走边应道。
说来也怪,未到姑苏时,顾霜总是盼着能快些来看看家乡,看看儿时走过的每一片土地,看看从前仰视过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看看曾经的顾府,家破人亡之地可还在否?
可如今真正站在了姑苏城中,却又不敢抬头看了——顾霜看着脚下的青石板,默默叹道:“莫不是‘近乡情更怯’了?”后又自嘲地笑笑,心道:先前火急火燎地赶至此,可不就是为了能快些见到家乡么?如今,难不成却要一直低着头前行么?遂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才抬了头向四周看去。
——虽已有许久不曾回过故乡,可时隔十二年,姑苏城似乎丝毫未变,仍是如记忆中一般的小桥流水、粉墙黛瓦。蒙蒙细雨中,总有着那样一副独一无二的别致情调。远看似画,近看方觉是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声吴侬软语,听得人心中通畅,亦听得人心醉。此刻的顾霜,脑海之中童年的记忆渐渐浮现,渐渐与眼前之景交错、相覆虚虚实实,缥缥缈缈。心中忽的涌过一阵暖流,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嘴角不禁勾起一个极浅的微笑。
顾霜恍然间发觉,于北京城中居住数年,虽有锦衣玉食,受关怀备至,却因着这身份,却鲜少有一刻是真正放松的。约莫此生唯有能在这水乡间方能随性而活了吧。
来到家乡,忽然就想去从前的顾府看看。于是乎循着童年点滴残存的记忆,又用数年不用如今已不大利索的方言问了几个过路人,方才勉勉强强到了顾府。
如今的顾府,已经荣华不再。据说是因为当年她爹顾鸿熠被查出了生意场上那些不干不净的事,惹上了大官司,一夜间锒铛入狱,姬妾家仆均是些胆小怕事的,闻得此消息,因恐受其牵连,不过短短半日之内,便收拾了细软,抢光了府中珍贵之物四处逃命了。只留下这座空空如也的府邸,兀自坐落在这姑苏城内的风水宝地。风雨中傲然,孤独而立。后来顾鸿熠的财产,连同这座府邸在内,全数充了公。官府原想将这宅子变卖了换了银子补贴公用,也能真正算是充公了,但因出了这样的事,无人愿买。此事便如此一直僵着,一来二去的便拖到了现在。
如今看着府门前台阶上不满青苔,那块因年久失修而掉在门前摔得不成样子的门匾,并那红木大门上两张微风中摇摇欲坠的封条,顾霜一时间竟红了眼眶,不禁要感慨一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吟咏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却不知这物,究竟算是变了,还是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