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兴街是顶热闹的地儿了,马路阔大,两边店铺林立,卖烟卷儿的、报纸的、吃食的摊子随处可见,尤其一座百货大楼—裕泰丰高高矗立。街上有体面的先生太太,也有穿短衫的穷人,行人如织,川流不息。
为龄头一遭来,被其繁华所惊,叵耐有些不安的奇怪感觉。他牵着俊生,本就是来哄小孩儿玩的。
俊生来过几回,次次都高兴极了。他高高举着糖葫芦,舔舔嘴角的冰糖渣儿,冲为龄道:“四哥,我们上那儿瞧瞧去,好吗?”
兄弟俩乃来到裕泰丰大门边儿上一个捏泥人的小摊前。摊子前围了不少孩童,叽叽喳喳地嚷着。摊主—一个须发皆白,但很瞿铄的老头儿细细地捏着泥人,乐呵呵地重复道:“莫急,莫急!”
俊生看得津津有味。这孩子也不吵着要买,全然陶醉在老头儿精湛的手艺里了。为龄摸摸俊生的脑袋,对老头儿道:“老板,捏一个孙悟空。”
“好、好,莫急!”
俊生仰头望着为龄,道:“四哥,你是世间顶好的人,我真高兴啊!”为龄薄薄的面皮泛上了红色,嗯了一声,转过脸去。他晓得俊生就爱大圣,描了不少他的绣像。
他一扭头,于熙攘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个姑娘打裕泰丰里出来。
那姑娘生得委实漂亮,白肤明眸,脸色红润,穿着考究,定是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她的快活的气息仿佛能感染周围似的。
为龄不禁扬起了嘴角。他太过悲哀,他不爱这世间,他厌倦生活。可看到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在喜悦时,他仿佛也受到了一点宽慰。或许有朝一日他也能从阴暗的牢笼里出来,也能这般喜悦呢。
姑娘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辆车停住了,下来个青年,走上前去,道:“黄小姐。”
姑娘脸色更红,眉眼都是笑意,道:“曹先生,实在劳烦您了。”
青年莞尔,伸出胳膊,道:“莫要客气。黄伯父兴许已到楼外楼了,我们也快去罢。”
姑娘挽着青年胳膊,同他一道坐上车。
为龄不认得黄倾薇。为龄认得曹为律。
他惊觉自己的存在宛如一场拙劣的闹剧,一时间脸上血色尽褪。
曹为律,曹为律,曹为律……
为龄几乎不敢再想,酸涩的滋味挤满心头,仿佛要溢出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适才的片段不断在叫嚣,要爆炸一般。大哥未曾看见自己,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成了杂耍的猴儿,姿态窘迫。
“四哥,你看,是大哥!”未及去问候,车子已开走了。这般也好,他本就畏惧大哥。
“斩妖除魔的孙大圣做好喽,小娃娃,接好!”俊生忙伸出手,欢欢喜喜道谢。
为龄回过神,给了钱。他垂下眼,对俊生道:“五弟,今儿就玩到这儿罢。我让黄包车送你回家好吗,四哥再散散步。
俊生感受到了四哥的哀恸,可他描述不出。他不知道为什么四哥突然伤心,也不能安慰,只能乖乖点头。
送走俊生后,为龄如木偶般行走在街道上。
欢笑声,叫卖声,鸣笛声。高跟鞋,皮鞋,布鞋。蓝花布,白衬衫,大红裙。没有一分热闹属于他,他不曾拥有一分热闹。
越是人群众多,越是觉得自己在被这世间遗忘。他如此轻,轻到转瞬就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