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定了定神,道:“贫僧自东土洛阳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
此言一出,姜义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下意识与刘庄主对视一眼,彼此眸中,俱有一丝难言的意味。
只是面上皆淡淡,姜义目光转回僧人那张尚带稚气的面孔,语气温缓,仿佛随口闲聊:
“东土庙宇不在少数,经卷浩繁,何必舍近求远,偏去那西天万里之外讨一部经回来?”
说到此处,那僧人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亮了几分,仿佛心头燃起一盏灯火。
他微微挺直腰杆,声音里透出与年纪不符的沉重:
“施主有所不知。世人沉沦苦海,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桩桩件件,皆是煎熬。”
“贫僧自幼在寺中,早已发愿,欲寻得大法,超度苦难。只是……”
他语锋一转,眉宇间闪过一丝苦涩:
“寺中经文虽多,却多是残篇断简。译文抵牾,自相矛盾,读来令人头昏眼花,莫说渡人,便是自渡,也难寻一条明路。”
“哦?”
姜义眉梢一挑,嘴角泛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文人式的考究:
“那你又如何断定,那西天经卷,就真是济世良方,不是另一本让人头疼的糊涂账?”
这话问得刁钻,那僧人却无半点迟疑。
他迎上姜义探究的目光,神情澄澈,语气如山石般坚定:
“贫僧自幼懂事起,寺中长辈、座上高僧,皆如是说。”
那双眸子清亮如洗,没有一丝犹疑,唯有近乎执拗的笃定。
仿佛这句话本身,便是他一路西行的全部道理,再无旁证。
见他心头那份执念,根已扎在泥土里,非几句言语所能撼动。
姜义心下有数,便也不再追问,只捋须一笑,道:
“法师为苍生立此宏愿,实是大德。”
僧人听了,神色反而愈加惭愧,连忙合十躬身:
“施主谬赞。诸位援手之恩,才是大恩大德。贫僧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心中实是难安。”
正说着,刘子安忽似想起什么,插话道:
“爹,再过几日,便是阿爷的忌辰了。”
这话头转得突兀,却恰到好处。
僧人眼神一亮,立刻接口:
“若施主不嫌贫僧经卷残缺,愿诵经超度,聊尽寸心。”
刘庄主闻言,面上带笑,摆手道:“法师有心,那便劳烦了。”
说话间,姜锦又端了碗温水进来,顺手替僧人把了把脉,点头道:
“脉象平稳许多,再歇几日便好。”
僧人忙又合十,口中连声道谢。
姜锦本要谦和几句,却被姜义轻轻拽住袖子。
姜义面上笑意不改,转头望向僧人,忽然话锋一转:
“不知法师,可曾听过‘灵素道长’的名号?”
此言一出,僧人神色一肃,满面尊崇,躬身道:
“岂能不知!灵素真人以身饲道,化解瘟疫,救黎民于水火,贫僧久怀钦佩。”
姜义含笑点头,抬手指了指身旁的姜锦,语气平平,却分量极重:
“这位,便是灵素道长之女。她这一身医术,亦是随其母所学,立的也是救死扶伤的志向。”
僧人一怔,旋即那份尊崇化作近乎敬畏,目光再落在姜锦身上,已不同先前,连声作揖,只道“失敬”。
待礼数完毕,姜义这才慢悠悠开口,把话头引去正题:
“村中建有一座生祠,供奉灵素道长。祠旁所居,多是当年疫中流离的苦命人。虽在此安顿,却多已失了亲眷。”
他目光转向僧人,神色带几分恳切:
“老夫想着,待此间法事毕,可否请法师移步灵素祠,再开一场法会?一来超度亡魂,二来也好安慰生者。”
僧人听罢,心头一凛,只觉此村上下,处处透着一股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