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翔,寒假回老家吗?”上铺的陆人定问我。
我摇了摇头,说:“不回了吧,应该不会回去。”
陆人定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然后摇头叹息:“唉!你们这些转学生可真是拼!连过年都不回家。”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陆人定收拾好他最后的行李,拍拍我的肩膀说:“那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宿舍小心点哦!”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宿舍。
门在他的身后合上了,而我终于又回归一个人的世界,万籁俱寂。再做一套高考真题吧!我心想。然而,这份沉溺于用韦达定理联立方程式求圆锥曲线轨迹表达式的快感不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一脸好事黄了的难看表情去开门,发现是宿舍管理员。
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同学,寒假不能留在宿舍的,明天起宿舍就要清空关闭了,你收拾一下今天回家吧。”甚至没容我反问一句,她便关门走了。好了,这下连个独自享受做题快感没人打扰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不禁郁郁寡欢。
今年南运的冬天格外地冷,这个北纬二十八度的城市破天荒地下起了雪。据陆人定说,南运上次下雪,已经是百八十年之前了。住宿的同学们都被学校赶回了家,车票也卖完了,而我既回不去,也不想回去。
回去做什么呢?我漫不经心地遐想。背着书包走在异乡的街道上,雪下了一夜,心都是冷的。
霜刀子割人面,你剜人心。
我忽然想起耿倜傥家在南运,可以先去他家寄宿一晚,明天再买票回家。我习惯性地掏了一下口袋想拿出手机,却扑了一个空。微楞了一下,我才想起来,手机在两个月前就被偷了。那可真是个比今天还冷的日子啊!我的思绪不禁回到那一天。
那天早上,我推着自行车从停车场走出来。南运三中和北煤中学不一样,大得像是一个大学校区,上下学还是骑自行车比较方便。临走前,我例行地掏出手机看了看,桌面是橙子的照片。在南运三中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查看她的照片,把她的名字写满整个草稿本,可是这种感觉和吸毒后产生的幻觉没什么区别,愉悦而空洞。
忽然有一个看起来也是学生模样的女生向我跑来,气喘吁吁地说她们班主任要求很严格,她现在快要迟到了,央求我载她一程。我并不着急,便答应了。她笑着坐上我的单车后座,未免颠簸还自觉地抱住了我的腰。载她到了教学楼前,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我的自行车后座,忽然觉得好对不起橙子。
于是放学后,我把后座拆掉了,以免再有女生央求我的时候感到为难。可是拆着拆着,我渐渐停下了手。看着被拆掉了大半的自行车后座,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可以对不起的那个她了。我从没有一瞬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失去了你。
“咦?安翔你怎么坐在这里哭啊?”路过的陆人定关切地上前问。
“因为,因为我弄丢了……很重要的……”我哽咽着没办法把话说全了,只是不断地抹去眼泪,心想着自己好没出息啊,堂堂七尺男儿就这样当着室友的面哭了,还停不下来。
陆人定凑过来看了看我的自行车后座,拍拍我的肩膀安慰:“就算弄丢了很重要的零件也不用哭吧?我陪你去修车店看看能不能补上吧?我没带手机,用你的跟小悟和阿戟说一声,我们晚点回去。”
我没有解释,稍稍平复情绪,便不打算再拆了。于是我伸手往口袋掏手机,却是扑了个空。我愣了一下,把口袋都翻出来查看,没有。我又把书包翻了两遍,也没有。这时我才稍微清醒了一点,想起今早的那个女生。仔细想想,我自己所在的班级就是高三最好的理科实验班了,哪里还有别的班主任比我们班的更严格?我都能悠哉上学的时间,她怎么会快迟到了?我越想越觉得惶恐。
“诶!你去哪啊安翔!”陆人定在我身后喊。
“回教室找手机!”我头也不回地说,拔腿就往宿舍跑。
回到教室,顾不得其他同学诧异的目光,我发疯一般地寻找手机,将小小的抽屉里里外外地搜了三遍。可是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最后,我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不得不面对手机被偷了的事实,那个唯一维系着你我过去、现在、未来的工具,就这样不见了。
就好像自己再一次弄丢了你,而我连哭的冲动都没有了。
那一天下午,是我来到南运三中后第一次请假。我躺在床上好像生了重病一样,即便是心爱的数学也不能让我提起精神来,陆人定帮我请了假。不知这样躺了多久,我又起来了,宿舍里空荡荡的,连开水壶也不叫唤,安静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桌上堆得山高的试卷,忽然有一阵惘然——如果终于爬到了这巅峰,却只是离你越来越遥远,又有什么意义?就像那次和你挣扎着五点钟起床看澳礁山的日出,周围人潮涌动,争看日出最壮丽的瞬间,而我只想把你紧紧抱在怀里。
这样的冲动并不那么庸俗,也不那么纯洁。正如第一次亲你的时候,你昏迷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而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清醒着昏迷。称为欲望也好,唤作执念也罢,那一刹我只有本能。
爱上你的笑容,虽然它偶尔有点猥琐。不是不曾遇见过“更好”的女孩,不是不曾有“更好”的选择,但是再没有人能让我又生气又怜惜又烦躁又喜悦。有选择的才叫信仰吧。
我辗转要到了耿倜傥的手机号,结束了这通无谓的幻想。在耿倜傥家享用过一顿温暖的晚餐招待后,我和他一起收拾桌子。桌上有一处沾染了几滴汤水,我拿起一张纸巾拆分成两份擦了起来。发现耿倜傥在看着我,我便解释道:“几滴汤水而已,一半刚好够擦,不必用一整张嘛。”
耿倜傥却问:“岂不麻烦乎?”
我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习惯分开了。”
说完后,我和耿倜傥都愣了一下。旋即,他笑了起来:“澄梓君所授也?”
我也不禁笑了,问:“她也荼毒过你?”
而耿倜傥并不作答,只是摇头:“习惯分开,非甚好习惯也。”
我低下头看着这拆成两份的纸巾,幽幽地说:“但我也不是惰性气体——半点反应也没有。”
耿倜傥微微眯起眼睛,曼声问:“君既选择此道,自当承受业果。有所守护自然有所牺牲,既甘于忍受千夫所指,又何必恍惚自疑?”
我看着耿倜傥坚定的脸,感觉自己大概一辈子也无法像他这样决绝,忽而颓然地说:“可是有时候我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擅自选择了自以为能保护她的方式,是不是剥夺了她选择共同面对的权利。”
耿倜傥并没有做判断,只是意味深长地说:“安兄与澄梓君相识已十八载,还有何事彼此犹疑?”
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抗争到底,不惜与爸妈翻脸,公然向校规宣战,纵使并肩站在颁奖台上领取处分也冷眼睥睨台下懦弱的众生;还是忍气吞声,自己背负言而无信的骂名远走他乡,默默承受戳在脊梁骨上的千针万刺,包括来自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