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荣枯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其实医生是建议她再多住院一段时间的,骨折需要休息,脑震荡也要继续观察。但她记挂着学校落下的课程,又想到打工的地方不能长时间休假,还是让医生开了药出院了。
林芳在确认纪荣枯不知道撞她的是蓝田的车也没记住车牌号以后,爽快地掏了所有的医疗费,还给了她一笔数额可观的赔偿金,纪荣枯坦荡地收下了。
她家不富裕,可以说比较拮据。纪荣枯的父母都在深圳打工,只过年回来一次,家里就外婆和她。虽然R大就在省内,但离家并不近,学费住宿费生活费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一年也得一万多。爸爸妈妈每月寄回来的钱不多。她在学校做了一份机房维护员的工作,又在校外打了一份工,在一家出版社做校对工作。简而言之,她没有理由拒绝这笔补偿。
林芳解决了车祸的事,就投入了蓝田新剧《高飞》的宣传。
这边是铺天盖地的宣传走起,蓝田一天飞几个地方,几乎脚不沾地,那边是冷冷清清的病榻横陈,江景月的心一日日陷下去。
这天,前来探望的亲戚朋友都走了,陆琴也被江岳暂时劝回去休息。病房里只剩下江景月和父亲两个人。疲惫至极的江岳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江景月静静地趴在床上,他依然疼痛地无法入眠,而眼睛肿得快睁不开了。
睡不着,也睁不开眼,他开始想一些问题。他想了很多,他想自己将来能恢复成什么样子,要多久才能恢复。他想到自己和蓝田的感情,虽然是她先主动,但他对这段感情是很投入的。他不确定如果自己真的毁容了,蓝田会不会嫌弃他,还会不会陪他走下去。他甚至还想到了现在外界的人会如何讨论和处理这件事。而他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故。他自认为平时待人友善,低调亲和,应该没什么仇家。但说操作失误,他又有些怀疑,毕竟导演和爆破师经验都比较丰富。那么是设备出了问题吗,他也不能确定。想来想去愈来愈感觉头昏脑热,心跳也愈来愈快,终于昏睡了过去。
晚上,江景月突发高烧,又被抢救了一回。被推回病房的时候,他已有些神志不清了。陆琴靠在沙发上边小憩边等消息,接到江岳的电话直接瘫坐在地上。她流了太多眼泪,眼睛都红肿充血了。保姆看到她坐在地上满脸泪水,赶紧把她扶起来,搀着她赶到医院。
看到儿子难受地扭动身体,她心如刀割,恨不得替他受了这份罪,可是她帮不上任何忙。江岳何尝不是这种心情。他既要守着儿子,又要安慰妻子。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不敢在妻子和儿子面前流露出一丁点软弱的情绪,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叹气流泪。
折腾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江景月的呼吸才平稳了下来。
熬过了三个月的治疗期,他脸上的纱布已经撤了下来,也被允许下床活动。只是每天例行的换药,甚至进食,都如受刑一般。他的嘴被灼伤以后变小了,要戴扩口器,每次张嘴都扯得肌肉生疼。意志一天天被消磨,他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过死。
呆在医院,他像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他很想在病房里找一面镜子,可是当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有给他换吊瓶的护士端着药水走进来,见他跪在地上,抽屉四开,而床头吊瓶里的水还有一大半,吓了一跳,忙对他说:“你点滴还没打完,怎么拔了?快躺好。”
江景月抬起头来,表情阴冷:“你给我说实话,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不然为什么都不让我照镜子,不让我看看我的脸?”小护士一时无言以对,她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过他,的确阳光帅气,和现在这副面孔,实在难以让人联想到是同一个人。她只好出言安慰:“你别这样,再治疗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这里确实没镜子,你已经恢复得好很多了…”
“砰!”护士话音未落,他的拳头已狠狠砸在矮柜上,复而垂下头,声音里满是受伤:“不要安慰我,让我看看自己的脸!”护士被吓着了,跑出去叫主治医生。也不顾他挣扎,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病床,打了一针镇静剂。
这时买水果的江岳也回来了,他见儿子一动不动地趴在病床上,表情木讷,只觉心中一痛,赶紧问:“景月,怎么了”“儿子,你说话!”
“爸,有镜子吗”
江岳愣住了,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知道瞒不了他多久的。但这样的烧伤病房里确实没有镜子,镜子会打击病人,也可能成为病人自杀的利器。
沉默了一下,他答应道:“好,你等一下,爸爸给你去找镜子”便走出了病房。
这些天每日看着儿子红肿的脸,他都在担心他能不能接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他知道,儿子从小对自己的外貌非常介意,每次出门都会穿戴整齐,打理好自己的发型,青春期冒出一颗痘痘都会紧张不已,用各种方法除去。受伤以后的样子实在不乐观,他怕他受打击。但现在,他知道儿子终于要面对现实了。
他就在医院对门的小商店买了一面镜子,塑料壳的,很小巧。然而走上楼梯时,他却感觉手里握了一块热铁。在病房门前,他顿了顿,推门走了进去。
江岳把镜子放在了儿子床边,轻声说:“儿子,镜子给你拿来了,你照吧”
江景月的心跳得很快,刚刚父亲下去的这一会儿,他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他设想了最坏的结果。
他紧紧闭着眼睛,手有些颤抖,摸到了那面镜子。缓缓举到脸上方,几乎要握不住。
接受事实吧,你是个男人,他对自己说。
深呼吸了一下,他睁开眼睛。
镜子很小,甚至没把他的脸照全。可是一片红肿,五官似乎都是模糊不清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嘴边爬上了几条突兀的伤疤。
他久久地凝视镜中的自己,似乎呆掉了,又似乎在看一个怪物。
江景月是一个略矫情自恋的人,出色的容貌给过他很多自信。进入娱乐圈后,他更加注重自己的形象了。每日健身敷面膜,出门必戴墨镜,头发服装都一丝不苟的。他自信只要保持下去,不需要多加改造也可以吃得很开,因而从没想过整容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而眼前这副凄惨的模样,完全超过了他最坏的预想。
他干涸的眼眶里没有一滴眼泪。良久,他终于放下了那面镜子,带着连日来积累的恐惧和不甘,重重地嘶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