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砌墙,是为了让人有地方住。不管穷人富人,房子倒了,都得修。工钱该多少是多少,少了,我一家老小没法活。”
“小王师傅,你这思想……”
“我就这思想。”泽喜打断他,“陈会长,您要让我入会,我入。可工钱,我不能少。少了我一家老小饿肚子,您管饭么?”
陈志刚被问住了,最后摆摆手:“行行行,你入会就行。工钱……你看着办。”
民国十六年(1927年),泽喜十一岁。
这年春天,外头出大事了。
说是蒋介石在上海“清党”,杀共产 党。武汉的国民政府也在“分共”,国共合作破裂了。襄阳城里乱成一锅粥,昨天还在喊“革命万岁”的人,今天就被抓了,杀了。
店子上的农会一夜之间解散了。陈志刚跑了,不知去向。九队张家、十队肖家松了口气,可也不敢太张扬——谁知道明天会怎样?
王家又躲过一劫。泽喜虽然入了工匠协会,可没干过出格的事,就是砌墙,收工钱。农会垮了,也没人找他麻烦。
可这年的日子,特别难。
税加了又加。什么“剿匪捐”“治安捐”“特别捐”,名目多得像夏天的苍蝇。世贵的杂货铺重新开张,可生意清淡,税却一分不能少。世富的木匠铺,也接不到什么活——兵荒马乱的,谁还打家具?
最苦的是砌墙的活。有钱人家不敢盖房子,怕被“共产”。穷人家盖不起。泽喜有时一个月都接不到一单活。
最难的时候,秀英把最后一件陪嫁的银簪子拿出来,让世贵去当了。当了五块大洋,买了些糙米,撑了半个月。
“娘,”泽喜说,“明天我去县城看看,有没有活。”
“县城也乱,别去了。”
“不去,就没饭吃。”
第二天,泽喜真去了县城。县城也萧条,铺子关了一半,街上人少。他转了一圈,看见有处货栈的墙裂了,进去问。
“掌柜的,要修墙么?”
掌柜的打量他:“你?会砌墙?”
“会。三代砌匠。”
“工钱怎么算?”
“一天一块大洋,管顿饭。”
“太贵。现在这光景,一天五毛,不管饭。”
泽喜想了想:“行,五毛就五毛。但灰、砖,您出。”
“行。”
于是又开始砌墙。在萧条中,在饥饿中,一砖一瓦地砌。墙砌起来了,肚子填饱了,日子,又熬过了一天。
民国十七年(1928年),泽喜十二岁。
这年,他经历了人生第一场“大场面”。
县城保安团要修碉堡,防“赤 匪”。工程很大,要砌三座碉堡,每座三层,带枪眼,带瞭望台。保安团贴出告示,招匠人。
泽喜去报了名。招工的头儿看他年纪小,不想要。泽喜说:“让我试试。砌不好,不要工钱。”
“行,那就试试。”
试工是在保安团的操场上。给一堆砖,一堆灰,让砌一堵墙,墙要结实,要能挡子弹。
泽喜开始砌。他不砌普通的墙,砌“蝎子倒扒墙”。一层左斜,一层右斜,砖缝匀,灰浆满。砌完了,墙立在那儿,像一堵沉默的山。
头儿让人用枪打。一枪,两枪,三枪。子弹打在墙上,嵌进去,可墙没倒,没裂。
“好!”头儿拍手,“小子,有两下子。这活,给你了!”
三座碉堡,泽喜带着十几个匠人,砌了三个月。完工那天,保安团长亲自来验收。他围着碉堡转了三圈,又让人用机枪扫了一梭子。墙身上留下几十个弹孔,可墙纹丝不动。
“好墙!”团长拍着泽喜的肩,“小子,你叫啥?”
“王泽喜。”
“多大了?”
“十二。”
“十二?”团长愣了,然后大笑,“十二岁能砌这样的墙?人才!留下来,跟我干,当个工兵排长,一个月二十块大洋,怎么样?”
二十块大洋。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十块大洋。
泽喜沉默了。他看着团长,看着那些当兵的,看着他们手里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