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第一章忆至深处,惟记梓轩
十里秋风,正是玥湖上风景最美之时。听侍女卷灵说,以前我不爱说话,也没有朋友,一有心事就会来这里。来到这儿什么都不说,就喜欢看着这里的枫叶、银杏,然后席地坐下,依湖抚琴。卷灵说,那时候她才九岁,听不懂什么韵律,也看不懂什么琴谱,可她心里一直暗暗认为,小姐的琴声,真真是月族中最好听的。这个想法,一直延续到今天,她十五岁,我十九岁。
可现在却不同了。
玥湖边依旧游人如织,枫叶依旧红如火,银杏依旧笑情人。但琴声却不见了,人,也不见了。
因为我不记得了。
记得七月初九那天,我从长长的噩梦中醒来。我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俊美的男人。他趴在我的床前,长而弯的眼睫上闪着金色的光,我知道,那是阳光倾洒在睫毛上。当时我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脸上好痒。第二个念头是:这个男人在轻薄我。我试着用身体的力量去举起僵硬的胳膊,可未等我付诸于行动,那个男人醒了。他缓缓地抬起头,一看到我,他朦胧的双眼就欣喜地睁开了,我不会看错的,那种闪亮的充斥着双眼的光芒,只能是喜悦。他沙哑的嗓音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醒了?”那一瞬,我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竟然连月族的话都听不懂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在话本中看到这样一句话:一个人最初看到的东西,会决定这个人的一生。那时的我不就是最初的最初么?也许从我见到风大哥的第一面开始,我们这几个人的一生,就已经被注定了。
随后,我知道了,这个轻薄我的男人,乃是月族的下任族长,风梓轩。也明白了他守护我的理由:月族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风家龙,月家凤,从来龙配凤,凤扶龙。也就是说,月家的女子与风家的男子,自打出生那天起,就定下了亲事。我与风梓轩,正如那平常人家那样,本应是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的一对,可偏偏我又生了场大病,风梓轩痴情,我病了三年,他就守了我三年。若是他有公事,便请了最好的护卫来看守;若他有私事,便想尽办法推脱;若实在盛情难却,便留了分身来照看。这三年里,风梓轩的政敌本以为他的声誉会一落千丈,没料想此举却为他博得了“重情重义”的美名,呼声越来越高。世人只道他痴心,无数待字闺中的名媛争着嫁给他,可我这个“有福之人”却感到理所当然,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爱我。他守护我、等着我,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
接着,我又跟着专人认识了我的房子、首饰、我名下的田票房契、大丫鬟小丫鬟贴身丫鬟,还有一大群我不认识的“亲人”,以及林林总总的佣人、侍女。奶娘说,财产可以不记得,那些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但这月族里的名门贵族却必须得熟络,必须要搞好关系。因为这些人才是月族不变的真理,就算你哪天落魄了,如果和其中的一位还保持着联系,那你就不会落到吃糠乞讨的境地。我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头,一边看着窗外的红花绿柳、风景无限好。倒是身边服侍着的侍女川紫小声嘟囔着:“吃糠乞讨又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自己做主,愿意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愿意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比当丫鬟自在多了。”我默默地看着川紫发完牢骚,根据我从太子府学来的新规矩,最迟明天,这个小丫头片子就该为她的这句话付出代价了……次日,静娴居丫头川紫因冒犯主上,被赶出族长府,今生不得再进府中。
在管事嬷嬷交代完府里的规矩后,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了一个最基本的、却始终没有人告诉过我的问题:“嬷嬷,我到底是谁啊?”嬷嬷听到我这个问题,先是一愣,然后一脸震惊地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地问:“小……小姐,你……你不记得你是谁了吗?”我迷茫地点了点头。那嬷嬷还是不相信,不死心地问道:“小……小姐,那你也不记得老爷了吗?”我不知道她说的“老爷”指的是谁,歪头想了想,实在不认识这个人,便诚实地又一次摇头。我在这时才渐渐察觉出了些许不对。难道我是与别人不同的么?
也许是我不懂吧,可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一句话,却会引起全府上下的紧张与骚动。没过多少时间,连尊贵的下任族长——风梓轩也亲临静娴居,特意探望我。
风梓轩坐在我的床榻边,气定神闲地吩咐手下将一件件家具搬进静娴居。我的那间小屋本来就不大,又被放进了这么多累赘的物什,更显得房间拥挤了。我瞪大了眼睛,气鼓鼓地转过头去。大哥,你究竟是来探望我的,还是故意来拆台的啊?
等到所有东西都搬完了,风梓轩的手下会意地点了个头,自觉地退出了房间。可风梓轩本人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一边从书架里挑了本书看,一边让佣人去倒了一杯茶,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我气不过他这副样子,可又不知道气什么:这房间本就是他给我的,自然由他说了算。我正在这里生闷气呢,风梓轩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想起什么了吗?”我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这些搬进来的家具。我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些,是我以前用过的吗?”风梓轩没有回答,眼中的黯然稍逝即纵。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看着地面,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半晌,我操着刚学会的月族话,生硬地说:“带我去我以前爱去的地方吧。”风梓轩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风梓轩不会亲自陪我去,他公务在身,能来看我已是不易。不过,他同样不会允许我孤身一人。于是,一个声称“和我亲如姐妹”的侍女便出现在了我的面。我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侍女卷灵,心中一阵无语:到底你失忆还是我失忆啊?
我也懒得搭理她了,索性她在前面引路,我在她身后跟着她走。我边走边想风梓轩临走前的一句话,发现我对他的话竟百思不得其解。他问我:“千倾,你还记得几个人?”
我如实回答道:“我只记得你了。”
显而易见的,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欣喜。不同于我初次醒来时他的喜悦,这一次,风梓轩的眼底多了一些我看不清说不明的东西,似是压制,又像是扭曲的骄傲。我也曾想过,如果我没有说那句话,他会不会留下不走,可最终还是被我摇头否定了。彼时的我,还不知道他爱我至深。
所以我还是说出了那句玩笑话:“因为他们只告诉了我你的身份。”
风梓轩愣了愣,喃喃道:“你还是没原谅我……”言罢,一掀衣摆,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他走得太快,可我还是没落下他眼底的颓然。我迷茫了,他,不应该不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