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她还没有醒。

侍女细巧的盆底鞋轻轻叩在水润的青石板上，声音在幽深的石道里久久回荡，疏疏落落的寂寥。两旁灰壁上镶满五色萤石，冷光冲盈，红黄青绿蓝一路迤逦。密道不长，距入口约三丈远处有一菱形关窍。脚下一踩，一间方整典雅的密间已倏忽在前。

漂洗灰白的麻帷帐顶下静静躺着一个人，呼吸深长均匀，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来。室内陈设有秦人尚简之风，一屏一案一妆台，没有开窗，也没有隔间。只在床头里侧挖出一方壁龛，里面一尊黑漆描绘的精致烛台，中间燃着一柄凝如白玉的低烛，劈啪劈啪地烧。

细小的焰头，被微微气流带动，剧烈摇摆起来，一弹一跳，仿佛下一刻便会满室黯然。婢女站住没有动，眼看着暗室唯一的光亮慢慢回稳，堪堪护住那细弱的生命，才上前。幽幽的烛光，正照见她细致的容貌，无需细看，赫然就是那名被唤作“碧玉”的娇俏侍女。

高鬟侍婢神色晦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迟疑半天，轻轻唤：夫人？孟姜被秦始皇带来的异人毁了耳畔暗穴，从此不能哭也不能笑，连清醒之时都不多见。

果然是睡的深沉了。

侍婢走近前来，替年少的夫人掖好厚实的被絮，又打理起她散乱歪扭的发髻，仿佛一个低眉顺眼的贴身侍婢。她抬头，往上，更往上，突然一瞬间，低垂的眼眸里凌光一闪，三根银针从她紧匝的小袖里拔出。阴风轻扫，三点寒芒便要直扎孟姜眉心！

静室里猝然变大的衣衫摩擦声，宛如暗夜惊鸣。烛心一跳，焰火猛地暴涨，明烈的火光将碧玉整个面庞都照亮了。急遽的危机感令她不由自主加紧了手下的动作。她鬼使神差地想要看孟姜最后一眼，最后一眼而已，一遂意手上的动作就跟着顿住。

孟姜并不太美。她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翘起的眼睫毛沾了些薄雾，皎洁得如月光临照。上天爱怜她啊，这样痛下毒手会不会暴殄了天物？只这样一犹豫，孟姜哗的张开眼睛，旋身一滚，人已滚到床的另一侧。

碧玉警醒，再也顾不得手下留情，剑器脱手掷来。

“你是谁！”孟姜娇喝的同时，手里一双双棱细剑铛的隔开了四枚黝黑暗器。不待碧玉动作，她丢下双剑，回身略一分神，将烛焰捻灭，再将烛柄往外侧一扣，咔，石壁大开。风起风灭，她瘦长的身影直接就钻了进去。

满室青黑，碧玉惊呼不及，飞身一纵，右手鲁削轻轻一挥，竟是将连绵的帷帐齐人割开。石壁訇然大开，及至她赶到，还有二尺见宽，中容一人通过。千钧一发之际，她也顾不得那么多，跌跌撞撞就往里挤。

孟姜镇定自如，手按下凸壁，碧玉的处境陡然变急——她被夹在了石壁正中，刚想往里挣，孟姜握着石基就是一拧。砊！四肢被轻巧压折，碧玉惨声痛呼。

孟姜的心至此方才落下。幸亏扶苏公子觉察出不妥，否则自己这会儿已经成了糊涂鬼了。

始皇帝要把她送到金玉堂皇的匈奴王宫，偏偏扶苏觉得王宫事务繁杂，且路途遥远无法照应，独独请求将她安置在地府石室当中。为了避嫌，安排驻守的将士都是帝国蒙恬的亲卫。不仅如此，地府里的一些暗门示意图也亲手奉上，说孟姜是帝国贵客，送上双棱剑让她关键时刻足以自保，公子的心思，何其细密。

暗室之内还有暗室，又一盏烛火起。孟姜隔着缝隙来看，疏离的眸光跟着光火一动一动。这个总是示人以弱的女子，这次居然也凌厉果敢起来，剑一举：“你是谁？”

“奴婢碧玉。”

你不是碧玉。孟姜坚定地摇一摇头，再问：“你是谁？”见不答，手握石基又是一记压实惩罚。

“啊——”凄厉的叫声也没能让孟姜心软。她冷冷地命令：“说！”

“奴婢真是碧玉！”碧玉急急辩解，“跟你千里寻夫的婢子，夫人你还能不认识吗？”

“我不是问你这个。”孟姜冷声赫赫。

碧玉咬咬唇，动了动手脚，顿时痛的冷汗直流。孟姜都看在眼里，手又去摸石基，碧玉急忙出言阻止：“别别，我都说，都说！”

“你是谁？”

“我，我叫离忧。”

“离忧？”

碧玉艰难地点点头。

“思公子兮独离忧……”孟姜寻思，忽然又问，“这是楚大夫屈原《九歌》里的句子，你是楚国山魈一族的人？”

碧玉痛的全身都在颤抖，咬唇不再说话。知道是问无可问了，孟姜也没再逼迫。楚地山魈一族有三个分支，东方女尸、中部山鬼、西部瑶姬。其中西部灵山成为阴阳家圣地，东方也被来路不明的方士霸占，就只有中部的山鬼一直神出鬼没想要在帝国占据一席之地了。碧玉蛰伏在自己身边，很难说没有别样目的，不然也不会怂恿自己来边疆寻夫了。

自己在边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已经是是非之身，如果族老不让自己归去，她又该何处安身？孟姜幡然醒悟，自己相思难耐，千里寻夫，此行却是鲁莽了。回想这一个月的遭遇，真是如梦如幻也。骤然失去夫君，哭倒了长城，引得征夫观望，被人从秦将手中救出，然后得以挖到夫君尸骨……

“夫人节哀啊，莫因一己之悲，致使万千征夫终身羁留胡地。”公子扶苏那带了多少愧疚和无奈的躬身一拜，让她惊天动地的哭声，多少有些荒唐和任性。扶苏？

孟姜思量再三，忽然想到了碧玉刺杀自己的另一个可能，不由得……她掐断自己没来由的念想，盯着碧玉轻轻叹道：“碧玉，我素来待你亲厚，你该知道，杞梁死后，齐姜血脉已断。千里寻夫，如此万难都一一过来了，哪料得到这样的结果……求生小事，于我而言已不值一提。你杀我可以，告诉我刺杀我的目的，我安排好后事，立即死在你面前！”说着，扬扬头，剑锋一转，指向了自己的咽喉，“如何？”

“夫……夫人。”碧玉口中浓血呕出，竟是虚阖着眼，死去了。

孟姜没有想到，自己这样稍稍严厉一点的逼问，竟是误杀了她。想到碧玉跟随自己三年余，未尝有亏，不禁神伤又要掉眼泪。可惜这次任她怎么哭，都哭不出来了。征夫们都说，她有大神通，哭到伤心处能够让天地同悲。始皇帝这样做也是以防万一，长城代表着国祚，他怎么能允许它就这样倒了？

“夫人！”“夫人！”

见外面有人喊，孟姜也不敢再流露悲伤神情。几个黑甲士兵听到了声响，不知是守礼还是自负没有人闯进，只在门口处嚷嚷。

孟姜，自当不是弱质女流，应了一声无事，就将碧玉拖进了密室。将尸体摆放好靠坐在边上，关好石门，又点起烛台，幽幽的光流立刻泄了一地。见通报人还在外头，孟姜知道是有事要秉，利落地整理了下衣裳，就款款上前。

门卫见此心下一安，朗声说道：“公子来问，夫人安好否？”

“蒙公子关照，孟姜现下安好。”有一点不同。现下安好，就表示刚刚，冒了一场生死大险。欺瞒扶苏，对她没什么好处。

使者将走。她忽然叫住他，犹豫要给扶苏带一点什么，最终还是拔下头上银钗，放到使者手中：“孟姜请使者转告公子，北疆不稳，公子当专心军务，看顾之恩，孟姜心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