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
1909年9月鲁迅回国,一切计划再度被打断。据季茀回忆,岂明那时刚刚考入立教大学校(日本名校之一,美国圣公会教士威廉姆斯1874年创立,1883年称“立教大学校”,1907年根据政府有关教育法令得到认可,1922年正式成立“立教大学”。岂明考取商科预科,1909年4月10日入学,为第三号清国留学生,选文科修希腊文,成绩优秀,1911年4月18日因家事退学回国),还未开学,却已经和羽太信子结婚(1909年3月18日登记),家用不足,需要阿哥资助,鲁迅只得停止了研究,放弃了留德计划,回国做事(季茀的《鲁迅先生年谱》说是6月,盖误。据当时日本出版的清国游学生监督处《官报》所载,这年7、8两月,鲁迅还曾住院及求外诊,又在8月领过辍学回国川资50元,甚至还支取了9 月的学费,那么他离日归国,至早也当在8月杪了)。身为官费留学生,按残清学部1907年的规定,归国后一体须从事教职5年,那么自然是要教书去了,遂由春天先行回到杭州,任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1908年在原养正书塾的基础上创建,分初级和优级,培养小学和中学师资,故云“两级”,是当时“六大师范”之一,历来人文荟萃,1913年改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后演变为杭州师范大学)教务长的季茀举荐,鲁迅即做了该校初级师范部的化学课程与优级师范部的生理学课程□□(那大概由于学过医吧。亏他白住了日本几年,没混到正规文凭,陈丹青猜他连一份结业证书都没有,事实上有倒算有,只有一纸弘文学院日语学习证书,并仙台“学过医”的证明,都作不得数的。这任性的人。还胆敢在学堂讲性学知识,前提是“不许笑”,他兄弟真是敢开风气之先),同时兼任博物课(含动物、植物、矿物学)日本□□铃木珪寿的课堂口译,并编译讲义。他的性格,一旦做起事来,就不肯苟且,抱着“做一天和尚就要用力撞一天钟”(李霁野语)的宗旨,手订《化学讲义》《人生象敩》(生理学讲义,凡11万字,其附录《生理实验术要略》后发表于浙江省教育会民二创办之《教育周报》1914年10月4日第55期)等教材,用了清晰的编目和他所擅长的魏晋文章,讲出多少难得与闻的域外新说,还手绘插图附在其中,别班学生也要看,同事也佩服。总之地近故乡,水土合宜,薪水也很不错(《教育杂志》1911年第1期载一篇佚名所作《杭州某君论师范风潮书》,说这个浙江两级师范学堂“□□薪水为通省冠,而功课最少”,比如一个每天一小时课程的图画□□,月薪就有少说七八十元之巨,鲁迅身兼多职,赚到一百以上大约不成问题。但岂明方面每月就要花去60元,奉母养妻还需若干,所余也就寥寥了。绍兴府校的薪酬仅及两级师范之半,料即入不敷出),将近而立之年的鲁迅和身边一干浙籍日本留学生□□(有夏丏尊、朱迭先、钱家治、杨莘耜诸人,大家也都是官费的么)一道致力于他的第一份工作,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剧变前夜,一时倒也寻着些隐逸之趣。他的住所,是居于“学校第一进房子的西首楼上”(夏丏尊做《鲁迅翁杂忆》,载《鲁迅在杭州》),堆了好些书和植物标本,那是他带了学生暇时去孤山采来而亲手整理的,他还有个编辑《西湖植物志》的构想呢。这幢兼作教师宿舍的西楼很住了几位单身汉,鲁迅在其间可算得活跃分子,周末辄在自己室中聚餐,略略喝过几杯酒,他会乘着些醉意展示擅长的诙谐和讽刺。岂明说:“他在学校里是一个幽默者。”(夏丏尊也津津有味地写着说:“周先生教生理卫生,曾有一次,答应了学生的要求,加讲生殖系统。……据说那回教授的情形,果然很好。别班的学生,因为没有听到,纷纷向他来讨油印讲义看,他指着剩馀的油印讲义对他们说:‘恐防你们看不懂的,要末,就拿去。’原来他的讲义写得很简,而且还故意用着许多古语,用‘也’字表示女阴,用‘了’字表示男阴,用‘“”’字表示精子,诸如此类,在无文字学素养未曾亲听过讲的人看来,好比一部天书了。“这也是鲁迅的幽默之一端吧)
两级师范的校长——叫做“监督”,是光绪乙巳科进士、刑部贵州司主事、官派东京法政大学进修法政的嘉兴人沈秉甫(钧儒,同盟会中人,民权保障同盟中人,民盟中人,名律师,“七君子”,做到新中国最高法院院长,有个表侄子叫徐志摩。他的著名八卦是曾经为蓝苹与唐纳参加的集体婚礼证婚),与诸□□颇为水乳。然而其时风云激荡,沈秉甫同进士及第、一方闻人,“席上之珍”的角色,区区一个学堂哪里限得住他的健翮。原来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日本以蕞尔小邦,居然战胜,眼睁睁把(俄国在,俄国在)中国东北的老大块利益直至领土(包括库页岛,并及朝鲜半岛一切权利)硬攫了去,朝野的震骇,已达沸点,咸以为“日俄之胜负,立宪专制之胜负也”(张謇《致袁世凯书》,时在1904年。他希望袁主持立宪,“以大久保相期,而自居小室信夫”)。日本自1890年颁行《明治宪法》,不过短短十余年,而能脱胎换骨到如此境地,使得废专制、行宪政的呼声,一时上干云霄。残清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下去,乃于当年派五大臣出洋考察立宪,次年颁《宣示预备立宪谕》,半真半假地张罗起来。惟变更国体,非同小可,头绪何止万千,起草宪法、厘定政制等等且不提,一个关键的大事,是开议会。1907年,两广总督岑云阶(春煊,广西西林县人,壮族。光绪11年举人,戊戌年赞助变法而任广东藩司,庚子国变中自甘肃“勤王”,陪侍行在,乃得重邀帘眷,擢山西巡抚,历任四川、两广、云贵总督,邮传部尚书。丙午年主立宪,民元通电赞成共和,此后在二次革命、护国、护法中领袖南方,是国民党创始人之一,又是桂系开山鼻祖。云阶尝在川督任上接连攻罢冗官四十余,人号“屠官”,与“屠钱”张香涛、“屠民”袁慰庭并称)疏请各省设咨议局代议院,而在朝廷建资政院,以为上议院之基础。8月,谕曰:“立宪政体,取决公论,中国上、下议院未能成立,亟宜设资政院,以立议院基础。”10月又有诏:“促各省速设咨议局,慎选公正明达官绅,由各属合格绅民,公举贤能为议员。”残清的设计,是行中央集权与地方自治相结合的君主立宪制,先由各省督抚主持在辖地设立咨议局,作为临时地方议会;中央设资政院,作为临时全国议会,分别议定国家和地方的预算、决算、税法、公债、法规等,并兼收集舆论、监督行政、弹劾官员诸项,咨议局议案报督抚裁度施行,资政院决议则须上报皇帝,请旨而行。与此同时,各地推行民众教育(学堂因此而这样受重视),至9年后即1916年,乃颁布宪法、议院法、选举法,咨议局、资政院这些临时机构也就转为正式的议会,完成帝制向立宪的变革。1908年,宪政编查馆(由考察政治馆改,隶军机处)拟就《各省咨议局章程》和《咨议局议员选举章程》,限一年内成立咨议局,于是各省着手选举,纷纷如期告成(除新疆外的21个行省),1909年10月,朝廷令各省咨议局开会。
与旅日浙籍革命党之激烈恰成对照,浙省绅士之开明冠于全国,立宪的呼声甚高。咨议局遂于10月14日集会成立,出席议员112人,选出正议长一名(儒林领袖介石先生陈黻宸)、副议长两名(陈时夏、沈钧儒),嗣后又选出资政院议员7名、候补议员7名,副议长沈秉甫在候补之列(资政院议员共200人,其中钦定100名,民选100名。民选的方式,是由各省按份额在咨议局议员中选举产生双倍的人选,呈请督抚圈定一半,另一半即为候补。1910年9月1日,资政院正式开院)。斯人既膺副议长的重任,当议会制草创的当口,其倡论擘画者即非国是,至少也是省政,诚所谓“万端千绪,参错重出”,校内事务总是无暇顾及了,于是到得年底,两级师范“监督”换了浙江教育总会会长、富阳人夏灵峰(震武,字伯定),一年之中,凡四易监督。
(甲注:1909年的各省咨议员选举,理论上是一件大事,那是第一次民主选举,是民国的先声。然而究其实,不过皮相也已。朝廷对选民和选手的诸多资格限制,已昭示了它与代议制无关。立宪立宪,貌似大势所趋,较起真来谁也说不清爽。议员咸以为当行英式虚君共和、内阁负责的君主立宪制,而朝廷只肯拿普鲁士、日本式皇帝一统、贵族国会的政体说事,就这也无非掩耳盗铃,既得利益群体注定要拼死护住固有秩序,怎会甘心放手哪怕一点专制权力。立宪诸君戮力为之的议会,在朝廷看来最多能混充个把御史台,责任部门宪政编查馆的奏折说得明白:“夫议院乃民权所在,然其所谓民权者,不过言之权而非行之权也。议政之权虽在议院,而行政之权仍在政府。……况咨议局仅为一省言论之汇归,尚非中央议院之比,则其言与行之界限,尤须确切订明,不容稍有逾越……”所谓开议院、颁宪法也者,他们只当作敷衍塞责的手腕,于是以“皇族内阁”保皇权,当着大变局耍小聪明,实则自速皇权之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