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河心处飘来了笛音。笛声如雾一般与河上的月色融为一体。悠扬、清柔,令人心境高远,神思如飞。使人忍不住眺望,想要找出这名吹笛的乐手。笛音落下,歌声渐起,柔曼如雾的歌声借着河风飘近了岸边,是一位女子的声音,在宽阔的河面清晰地回荡。
“花婵娟,泛春泉;竹婵娟,笼晓烟;妓婵娟,不长妍;月婵娟,真可怜。夜半姮娥朝太一,人间本自无灵匹。汉宫承宠不名时,飞燕婕妤相妒嫉。”
余音孱缓,仿佛满天都有柔情在飘飞,这意外的歌声打断了岸边两人的叙话。千叶传奇不满,他感到江宛陵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劫后余生的幸福感使他有许多话要对江宛陵倾吐,时光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但在此时,被人扰乱了。
“月婵娟,真可怜……”江宛陵低吟道,“月圆了,也要缺了。”字字入耳,那意味着,她会想的更多更远。千叶传奇朝着河面远处的画舫瞥了一眼,它们靠近着,速度并不慢,像是为自己而来。
“她唱错了。”千叶传奇也有感叹,不过,那是因为他不愿任何人移走江宛陵对他的注意力。
她一怔,含笑,似有不解,“哪里错了呢?”
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千叶传奇心里舒服了,他淡然道,“可惜,她真的唱错了。这是孟东野的诗。他为人孤僻狷介,一生仕途不达,而仕途不达,越加孤僻狷介。性格决定命运,命运又何尝不在影响着一个人的性格。孟东野一生的成就只在写诗吟志,对于他自身的命运也只能徒呼奈何……”
但这又不能说那位歌女唱错了,千叶传奇继续说道,“花婵娟,泛春泉。花蕊开得繁茂,极盛,也到了它们凋谢的时刻,落进春泉,仿佛还是一个好的去处。实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竹婵娟,笼晓烟。青青翠竹,挺拔劲秀。竹,无华丽之姿,却有丹、青之貌;无脂粉之态,却有凌云之志。但只有等清晨的晓雾散去以后才为人们所得见它的壮秀姿态。这是说——时也,命也。孟东野以竹自喻,他的时运就很不好。”
“因此,我说她唱的不好,十分不好。”千叶传奇下了定论,纯粹的理性角度来看待,全然地忽略了那位歌女本身所包含的感情,他不在乎,“这是时运不济之士的悲歌,不适宜柔调。她们以为这是唱自身不淑的曲子……怎么会唱得入心?说明,她或者他,功底不深。”
在江宛陵面前,千叶传奇雄谈剧辩,他很自得。而江宛陵报以温淳地微笑,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想这两者是相通的。时运不济并非只是有志之士的哀歌。再说,那位姑娘的嗓子总是动听啊。”
千叶传奇笑了,她有善于发现的眼光,于是他适时说道,“好嗓子不该浪费。她应该唱另一首。那会更合宜。”
他笑着卖了一个关子,等着江宛陵问了是什么诗,他才揭开答案说,“也是孟东野的诗。”
“哦……你方才不是讲那位姑娘唱得不合适么?”
正要以此引起她的好奇呢!千叶传奇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在她专心向他发问时,他紧紧捏住了她的手。有一些满足后,千叶传奇才不紧不慢地吟出了孟东野的《结爱》。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他看她,细腻地,如鉴赏一尊玉像。他刚念出一句,她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以为她总是羞涩的,正如过去,她像一朵花的蓓蕾,虽则鲜嫩,却给人幼稚的感觉。如今,花开正好!
一段时光的分隔,千叶传奇觉得她比以前长高了一些,亭亭秀发了,也更可爱了一些。甚至,她的脾气和过去也有了不同。过去,他回忆着,她对自己有多次的坏脾气。自己被她气得发疯!可是,现在想来,他为自己的负气而感到好笑。他认为在不知不觉中时光美化了她的坏脾气。
幸而有一阵风吹来,河边,风大,远处树木有鸣鸣声,近处河水哗哗响。江宛陵感到有些热,她以为自己出汗了,实际只在她的鬓边有些汗影,不是真正的汗出,但是,鬓发已因此更显出了松弛相。
千叶传奇暗叫可惜,因为他在意念玄想中被她挣脱了手,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她以双手去按头发,灵巧地束拢着它们……他是很愿意让她的头发拂自己的面孔,他想,那是千万缕情丝啊。
她说,“有些冷,这阵是冷风!回去吧!”
她在乱说!
这是机会,千载难逢地动摇她意志的机会,不能放过的……爱情有时来自机遇,千叶传奇捉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抱住,“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她被他绕晕了。
结婚吗?这是不得不慎重的问题,江宛陵在思考。显然,千叶传奇不愿意她思考,他不给她思考的机会,他催促着,“宛陵,和我回日罗山!一切我来办,你相信我。你忍心把我们的时光都蹉跎吗?我苦等着,是你使我苦等……”他在希求中显出了柔顺如水,他的眸光迫近,他的脸几乎贴上她的面颊,呼吸咫尺,他要求一吻。
深情使他自信。到底,她还是稚嫩的,窘与羞使她不能畅言。他想以吻撼动她的心。
她稍微低头,延伫着时间,再低声说,“迟……”她使这一个字的声音拖上,实在,她内心激荡着,要思量适当的回应,不能太空泛又无法给以踏实的回应之言。
“什么?”千叶传奇有一瞬的茫然,她的声音太幽微了,要不是与她亲近,他看得清,他会怀疑她的嘴唇只是轻轻地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忽然,她抬起头望着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眸,晶莹地闪着奇异的光芒,那光芒中有着魅力——使他情不自禁地期待着转折。
“不行。”他坚决不同意她的答案,为什么要迟一些呢?
他又负气又伤心,忽然,一片云遮了月亮光。
江宛陵向他伸出手,他在失望中怔然,疑惑不解……自诩聪明绝顶的人糊涂起来了,他痴痴地望着她。
“什么都没有吗?”她眉尖蹙起来了。
没有什么?千叶传奇怔忡着,心里喟叹,女人的心眼真多啊。到底,她要什么呢?他在苦思中捏住了她伸出的手,她的手是纤巧与白皙的,她的手指,尖尖的,匀净的……这一双美丽的手,可能,在人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双了。她应该属于自己!
河中的画舫渐进着靠岸了,水浪一阵急过一阵地拍向岸边……强力的河风湿润而清凉,把炎热的感觉吹得远去了。
这个季节的画舫,把顶子全换了篷帐,篷帐的四周挂着九九八十一盏逍遥灯。灯架是以湘妃竹割制而成,裹灯的布料是五彩绫绢绣制而成。夜深沉沉中,画舫如同金殿倒映水上,倍加辉煌。舱中点着红烛,油漆在烛光下光鲜华彩,分外动人。地板铺上了大红彩绘的波斯地毯,檀香木制的几榻,黄杨木制的阑干,斑竹制的竹篱经过排列组合独成一个空间。几扇雕窗的间隔处挂着典雅的古画,窗扇敞着,挂着色彩鲜艳的透明窗帘,经风一吹,窗纱如梦般飘飞而起。
一丝琴声钻进了千叶传奇的耳膜。他不想听。他的心愿受阻,百思不得其解正苦闷!但琴声依旧固执地朝他的耳朵里钻,而且扰乱了他的思绪,似乎那琴声正顺着耳朵朝下钻去。
他苦恼的神情惹动了她的不忍,她踮起脚在他耳边笑了一句,“你看……”
热气吹进了他的耳朵里,燥热呀。这是比炎炎夏日更烧人心的热,他抛开苦思,要亲她一口。她不肯,以眼神示意……他终于注意到,那画舫的窗子里有一个姑娘,那少女抬起头来,双眼望着自己,目光哀怨动人。千叶传奇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对自己的请求……
他心知肚明的在心内咒骂着——疏楼龙宿。他清楚地意识到疏楼龙宿来捣乱了!可是,到底江宛陵要什么呢?他想扇翻这座讨厌的画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