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楼龙宿忽然出现在眼前,如午夜的一个响雷,震醒了自己归家的迷梦,更如暗室的一道闪电,照亮了眼前无路的未来。凄楚愤激之下,江宛陵走岔了气息,吐血昏倒。
“是急火攻心,不妨事……”长舒一口气后,他自言自语的说着,又细致的替江宛陵擦掉了嘴边的血迹,好好的看了看她,他庆幸自己来得及时,预备带她回疏楼西风。抬起眸光的一刹那,视线碰上了千叶传奇的眼睛,自己几乎忘记了还有此人的存在。
“千叶传奇,我与她情分不同,请你趁早放弃吧。”疏楼龙宿平静的说道,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意气相争的计较,只有恳切的语重心长。只是这话听在千叶传奇的耳朵里不啻天方夜谭。这番话不仅来得唐突,尤其是‘情分不同’‘趁早放弃’听来更使人啼笑皆非。
但疏楼龙宿绝非愚夫莽男,能够说出这番大出意外的话,一定有原因。这引起了千叶传奇的兴趣。
“儒门龙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么,吾要向汝请教了——放弃什么?”这是明知故问。他面上带着自信的冷笑,而明澈似水的眸光却是大剌剌地落在了自己的怀中——昏迷的江宛陵面上。目光中毫不掩饰的灼灼眷恋令疏楼龙宿面色不怿,千叶传奇对他的脸色不能装作毫不知情的态度。
“其实,我有一句建议,请龙首采纳。”
身处是非之地不宜妄起争端。疏楼龙宿做出受教的模样,他的谦虚,脸色的转变,这些都让千叶传奇吃惊,也更值得玩味。
千叶传奇故意以冷冰冰的语气说道,“龙首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否则,待她苏醒后,不仅要费一番唇舌,更或者刀剑相向。不论如何,究非汝之本意。”
以自己所知,疏楼龙宿对自己可没有什么好感呀!那么不妨将话说得直白,叫他知难而退。
“做既做了,该领受的也自然省得。”坦然无虑的语气越发加深了千叶传奇的惊奇……疏楼龙宿有了不寻常的变化。
譬如,任自己也料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斩断了江宛陵回去的通道……结果已做成了自己想要的局面!若非先前的成见,简直使人怀疑两人是早有共识。但自己心里清楚共识虽可能不谋而合,意外也属实。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何以疏楼龙宿恰到时机的赶到?由之前已表露的情况来想,莫非他也与死国年纪达成了某种契约?看来死国年纪果真拥有异化人心的效用。那么,在死国年纪的操弄下,疏楼龙宿是否也与自己一样……有着殊途同归的经历?
他已有了猜测!只差串联……但这难不倒他!眼前,疏楼龙宿脸色镇静,眸光深沉不透,无从判断此人的心境。以他的智识,他应该晓得这一关比预想更艰难才是。这是千叶传奇的自信!
由眼前所见,结界、通道、死神气息、‘死而复生’的江宛陵……疏楼龙宿自有一番以己度人的揣测:千叶传奇只怕也与自己同样有身历异界的奇遇……既然如此,好些话可以谈谈了,兴许谈妥了,他会主动退让。
“通道是假,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疏楼龙宿说道,“何况,她从不下死手……”
“那么,龙首得到的讯息比吾准确。为什么?”千叶传奇先发制人。
“整件事其实与你无关!但以你的智慧不难联想。”疏楼龙宿故意说的含糊,情越深,妒忌越深……由得千叶传奇去猜好了,聪明人往往都是自己吓自己,自己气死自己。
“实话说,我并不会去追究。可在她心里会怎么想,你也能忖度一二。龙首何必要冒这份险。良苦用心,若不为人知,岂不可惜。”千叶传奇语出肺腑,似在为人考虑,故而一劝再劝。
疏楼龙宿平静道,“从前有位名医,任何沉疴,一剂药下去,无不大有起色。但遇到他至亲至爱生病,他就不知道怎么用药了。我今天的心情也正就是你的写照。”
千叶传奇听罢……遽尔一笑。他忘了,儒门龙首也是能言善辩之人。
“曾几何时,吾之处境、志业、目标,与今日的你无不相同。太阳之子何不将目光放得长远些?”疏楼龙宿亦开始施展他的口才,他感叹道,“柔情最损壮志。”
“你叫我把眼光放远些,依我看,倒不如放近些,且顾眼前的好!”眼前——当然就是江宛陵了。千叶传奇的态度矢志不移,据不听劝,甚至反其道而行,坦言,“柔情最损壮志……这话说的好。”
“可是,看得破,做不到,如之奈何?”这一问,问的人哑口无言。两个人俱是苦着一笑。
疏楼龙宿从容细思从前的境遇,他慢慢的心平气和的与千叶传奇谈道,“人生随处皆是奇遇,时时可思,处处可怜。一切的遭遇都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尤其是得蒙江宛陵的不弃,铭心刻骨,死而无憾。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情见乎其词!没有真切的遭遇绝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这番话足可引发千叶传奇最深沉的警惕,到底疏楼龙宿经历了什么……以至于能有这番感慨。但所能知道的是他用情至深,那么这就难办了,一两句话的功夫只怕不能劝解他。
疏楼龙宿想到要使千叶传奇退让的关键在江宛陵身上,只要她冷淡下来,他相信理智过人、冷静异常的千叶传奇,会把这段爱视作游仙一梦,至多存下或多或少的怅惘,决不会再主动地来设法跟江宛陵接近。因为他非常了解一个自傲自负的男人所思所想。
前功不可尽弃,要紧的是每一句话要打进他的肺腑里,教他无法自辩,夜深人初静,辗转一想吾之言,实乃金玉良言!“吾待人向来以一个‘诚’字为先。可与言,必出自衷心;不可与言,付诸默然。”看他那一本正经肃穆的神情,哪里还有半点潇洒。这使得向来谨慎的千叶传奇持之以重,不可轻忽。
疏楼龙宿很满意千叶传奇所展示出来的神态,于是继续说道,“人海茫茫,要觅一个‘可与言’的人,实在也很难……”说到这里,他倏然抬眼,十分注意的看着千叶传奇。
“性情不同,处境各异,不必与言。”
照此说来,你我两人又何来的缘分在此你一言我一语?千叶传奇无奈笑一笑,疏楼龙宿这份推心置腹实在来得逾分,使得人不得不生出几分敬意,他接着疏楼龙宿的话说道,“智识不足,行事卑下,不屑与言。”
“而可与言的,往往又格于形势,难得相见。因此,人生百年,能够畅所欲言的时候,实在寥寥可数。”疏楼龙宿这话中的‘可与言者’是谁?千叶传奇下意识的就想到了江宛陵……但是这就无法谈到‘格于形势,难得相见’。
除非,她不见了……回到故乡。千叶传奇豁然开朗,不禁一笑。疏楼龙宿的话很费一番理解。然则仍有许多不通之处。譬如,他怎么会晓得江宛陵思乡情切?以她的明敏沉静,不会这样轻易的流露痕迹。若非自己在死国年纪指引下有所见继而有所悟,是绝想不到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