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骤雪,驯服着素还真的傲气,他静静地走着,走进了温暖如春的起居间。
他看到她把头发甩向后,她穿的是斜领的中衣,衣摆齐膝,肩上和襟上有几滩水渍,她赤足,凳旁有一对屐。她没有在意是谁走进这间暖室,她侧过脸去看——但是,这是偶然一瞥,形同感电,素还真的心房骤然紧张和收缩了。
梦寐怀想,托天之幸。一息之间,素还真全身的血液似在血管中奔腾跳跃,像高山的雨水沿着崚嶒的河床奔流而下。
相里陵看到他紧急的仓皇,怔住了……
她看他——于是,她看到他的眼眸中似将爆出火星……
静谧的室内遽然冒出一声响,那是相里陵在无意中碰翻了一支木屐,她感到抱歉,秀气地蹙眉,下来时,她急于踩木屐,立脚不稳,整个身体侧倾倒向了炭盆……
仍然只是一息之间,他抢抱住她时,头俯了下去,他的嘴唇擦吻着了她的脸颊。相里陵感到一股异样的热力自毛孔传入,迅速地流转于全身。她被偶然进入暖室的陌生人抱住了,但这是为了救她,否则——相里陵想,自己会真的变成烤猪。
“宛陵,我很倦……”他在她耳边说,这句话,依依地,似乎是很稚弱的,然而,却出自一名自称掌握文武半边天的伟男子之口。
“那么,你先睡一觉,我在旁边守着你。”相里陵有报答的心意,自然而然地接口了。
“你在旁边守着我?”他于松弛中重复了这一句话,稍顿,他睁开眼来,“我不愿睡,睡着了,看不到你——”
他的话真奇怪……可是她不能不有所回答,她说,“来日方长啊!”
素还真在柔的、安详的抚慰中驯顺地合上了眼皮。他不愿在好时光睡着的,然而,他的肉|体已不足以支持精神,他想合眼小休再和可爱的宛陵相亲相爱,然而,他睡着了。
这是恬静的黄昏,她时而看看酣睡的人,又时而看看炉中的火焰。她安详、她松弛。依稀,她觉得这个陌生人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是一位白云照春海,仙气与古意徐徐而来的男人。
她忘了,她应该询问他的名字……
相里陵起身,她想找阿黎来……
“宛陵,不要走……”梦呓,相里陵的脚步顿住了,她回身去看素还真,走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他不再闹了。她想——今日发生的事情有些离奇,她不认识他,而他似乎也错认了自己。宛陵,那是谁?相里陵看壁间的碳炉,炉中依然有火,今天比昨天冷,因而,今天的屋中,碳炉烧得更旺了。
相里陵用大木梳理好长发,以鲛帕绾缚了头发。她实在无事可做,于是抱出了悟振琵琶……这是她的好伙伴郢书送给她的礼物。相见不远,诸维珍重。
“悟振琵琶的运气真好,在我购来之前,放在冷摊上,无人顾问。最初,我也不知它的来历,只晓得它不是凡器,直到买来洗刷干净,才知这是龟兹国入贡的名器。”北辰元凰得意地同相里陵说道,十多天不见,他发现她更成熟了一些,风韵也更艳美了一些。
“只有你能弹出悟振两字的真意。”北辰元凰笃定,相里陵的手指纤长,她的腕骨稍微凸出,她的手掌很薄,一双灵而巧的手啊。他觉得世间只有她够资格奏这件名器。
相里陵好笑道,“难道有一双灵活的手就一定能奏出悟振的意义?”
“我相信你……”北辰元凰欣快而自信地说道。
现在,相里陵怀中抱着悟振琵琶,她爱惜地擦拭着……
终于,素还真醒了,自蒙昧中坐起来,于蒙昧中看她……虽然她的长发已经束拢,可是随着时间流动,她的长发已有几缕散下拂披在面孔上,她专注地调转着琵琶的弦轴,没有发现自己醒来,她肘下的一段手臂裸露于袖口之外。尽管是在暖室,她手部白皙的皮肤,依然可见受冷充血而凝红——素还真为之深深吸引,看她怀中的琵琶。
他道,“悟振琵琶。”
他醒了!
相里陵好奇了,“是……这是悟振琵琶,你也会知道?”
“当然。”素还真毫不谦虚地回答,她应该知道自己博闻强识呀,为什么会反问呢?
素还真走近看她,这使相里陵有局促感。
她问,“那你知道悟振琵琶的妙处在哪里?”
素还真环视了一圈暖室,“在这间暖室里弹悟振琵琶,不会现出它的特色,只有在……”话意到此停歇不说了,相里陵仰起头去看他,他迫视的目光令她有口渴的感觉,素还真坐到了她身边,他说,“只有在我们当初的那幢小楼里才会体解到悟振两个字的意义。”
“宛陵……”素还真经过睡眠,精力充沛,神智秀发,他娓娓地说,“将编钟十二只悬挂在南窗,再校正窗户开启的位置,并在窗棂上嵌了蕤宾铁,再弹奏悟振琵琶,声如金石,周围微有应声,此即所谓悟振。”
“声气相和,情韵相谐,乃是悟振琵琶的真意。”
“是吗?”她抚着怀中的悟振琵琶,眉毛稍微向上一扬,随着嫣然一笑。
看她笑,他说,“我能弹!”
哦!相里陵更好奇了,方才他不是说在这间房不能奏出悟振琵琶的真意吗?
素还真用十来只瓷瓮和四只铜瓶横叠在长几上。瓮瓶的口对着琵琶的正面,左右各悬两块铜镇纸。他环顾暖室,找定弹奏的位置后,他又走向窗扉,推开了西南面的一扇窗,冷风灌入,他皱眉,他回头看她,她摇头笑着示意自己并不冷……
相里陵看他布置,她有着好玩的兴味,因此不急于戳破他的误解。
西南与东北两面的窗子敞开着,冷气对流……奏响了瑟与尺八。
素还真等待瓮中有振律之声,呜音吹入,他的手指拨抹着悟振琵琶的弦索,于是,悟振琵琶发出奇诡的流动的音响……
渐渐地,素还真从事繁奏,琵琶声由一化为二,由二化为四,好像,整间屋子都被琵琶声音所笼罩了。
瑟与尺八都停止了。
可相里陵却依然听到箫瑟齐鸣的音响在空中流转。
这是声音的极致,素还真悉心地奏着,声调越翻越高,又再从高处滑落下来,好像坠入万丈深远之中。
不久,琵琶停了,但是,余韵从瓶中和瓮中回荡而去,历久不散……